蝈蝈

散文丨柴禾垛赵峰齐鲁晚报网

发布时间:2023/7/10 18:3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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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角

柴禾垛

原创赵峰东岳客

细回味一下,只觉得拾柴禾那些日子并未远去,像是刚刚擦身而过。若是一门心思地想,那些时光仿佛能回流,也在某个路口回眸。那些年,人好像和土结了大仇,折腾起地来最下得手。自开始收庄稼,就琢磨怎么把它消灭干净。草,一定要斩尽杀绝,连庄稼根也不放过。人贪婪得邪乎,家里就是柴禾够烧,也要变着法往回拾掇,烂七八糟地堆一院子。地,洗劫得彻底,寸草不留。

草,从冒芽就拔,吃野菜,稍长就薅或割,喂牲灵。幸存下来的草,秋后就老了,收完庄稼都要弄回家,羊、牛和兔子都吃。没有能侥幸的东西,麦茬、豆杆把、高粱茬、棒子茬也要捡回家。清庄稼根的工具各异,弄麦茬用一根长杆,前头安一锋利铁铲,顺垄戗。手持这头安上个横把,成丁字状,顶在肩窝,两手扶着长杆往前推,跟逆流撑篙的船夫差不多,麦茬应声而断。拔豆杆把,用手太辛苦,多钳子揪。砍高粱茬、棒子茬就用板撅子。日子过得忒狠,近乎绝户。

割完庄稼,再经几遍捡拾,小孩可以大显神通,进地拾柴禾。过镰的麦茬、豆杆把、高粱茬、玉米茬,都斜着锋利刀口,像是亮剑,不可大意,穿了鞋也不可乱踩。光脚丫只能进花生、地瓜、萝卜地。

地老鼠,贪得无厌,最擅长积攒,和人争口粮。收秋,鼠窝掩藏不住,常被人直捣黄龙。曲里拐弯地挖到鼠库,能捡几书包豆子,够这一伙鼠辈两年口粮。《诗经》说的硕鼠,我认为不是指它个头,而是胃口,还有欲壑。

生产队打完场,剩下柴禾要分门别类归置。麦秸和豆秸要垛起来,高粱秸、棒子秸扎捆,一溜排开,很壮观,像个柴禾阵。萧索的田野里,多了处风景,有柴禾垛打底,袅袅炊烟才会日日升起。那时村里烧煤的人极少,点的都是柴禾。豆秸垛起来简单,豆杆接近木质,有重量,顺着往上垒就行,一般偏瘫不了。垛麦秸不容易,秸秆轻,能垛瓷实了,手里、眼里都要些功夫。轧完晒干的麦秸,像一团团白粉丝儿,散在场院里,无头无序地占得满满当当。

麦秸烧火不顶事,呼啦就完,不经燎,烧半天也不开锅。但并不一无是处,像是盖房垛墙,和的泥巴里就要用不少麦秸,脱坯也得用,麦秸相当于混凝土里的钢筋。铺床用得多,讲究的人家装些草包,放在席下。粗拉人直接在席下铺麦秸,每天都要散落在地上一些,和掉头发一样,永远扫不净。铺上麦秸睡觉,又软又暖和,像席梦思。给懒床怕冻的小孩烤棉裤、棉袄,麦秸最济事。一点就燃,虚火苗子大,把衣服烤得热情过度,像是亲人。

垛麦秸,稀松的人有自知,袖手自觉站一边旁观,这些人成事不足。垛上垛下都是好把式,上边三四杆杈,一人把持一角。下边七八个壮汉,都是一杈能扔半地排车的主,轮番叫力。上边的人,不能光看自己一边,一边垛,一边接就整体,要四平八稳,不然就容易垛偏了。麦秸垛虚胖浮肿都不行,像个大肚子傻老婆,蠢和丑都遭人嘲笑。下边老把式满手老茧,不怕麦秸利刃,不停地往下薅拽扎煞着的麦秸。他们转着圈往外抽,像是做一麦雕塑,直到手里沉了,垛出来身段才打住。抽出来的麦秸还得扔上去,地上干净了,场里便长出一堆白白胖胖的蘑菇群。小垛亭亭玉立,大垛雍容华贵。

顶上加上层掺了麦糠的泥,像是戴个瓜皮小帽,垛就成了。下雨不用担心淋进水沤了麦秸,也不怕风刮。

运回家的柴禾,高粱和棒子秸都立在墙上,干不透继续风干。没大门的人家,就用秫秸一挡,形同虚设。柴扉门是用圪针绑起来的,一块满是刺的栅栏,防小偷。高粱秸太长,捆起来往那一搁,能杵到屋檐。平躺着骑上去,像辆小火车。柴禾秸斜依在墙上的缝隙里,晚上阴森森地,像个迷宫,小孩喜欢借此玩捉迷藏。家里豆秸和麦秸都少,但扒个狗窝、猫窝足够用。麦秸太暄,垛压得实诚,抽不出洞来。豆秸垛好,跟黄土高原的立土一样,可打窑洞。赶上冬天生狗猫,都不遭罪。

秫秸对小孩还有别的用途,和家长闹了别扭,躲进秫秸里就很难找。从外边偷个瓜果,私藏进去,谁也别想发现。

那些年,要饭的没间断过,他们拄根棍子,挎个篮子,篮子里放个破碗。碗一定不能新,不是碗沿上有豁口,就是碗壁上有道裂纹。拿错了道具,和戏台上穿错衣服一样。讨饭人多是远道的,一个说话河南口音的小伙子,台前人,常来。小伙子细皮嫩肉的,除了一身补丁衣服,看不出是个逃荒的。他拿个钉了很多锯子的破碗,一家一家地喝,一清早能连着喝十几碗,撑得像个大肚蝈蝈。还有一位郓城的大娘,进庄像是走亲戚。她不管进谁家,坐下来就闲聊,有人自告奋勇,帮着她挨家拣干粮。

要饭的辈分小,见人主动矮一辈。到谁家都要喊:大娘婶子,行行好,给点么吃吧!女人心软好糊弄,听不得三句好话。正吃着也得赶紧拿出块窝头,端碗糊涂出来倒给他。他三两口喝完,长舌伸出来像长颈鹿,几下就舔得像洗过一样。到下一家再喝,再舔。有次我在家北见他撒尿,一气泚了好半天,地上竟冲出个大窝来。有次,文新试新弹弓,碰巧用碳碴打在他后脑勺上,渗出了血。他撒娇使性,哇哇地哭,掀起头发让一堆妇女看。气得家长们一顿乱骂,有家还给他煮了鸡蛋,像是自家孩子受了伤。邻村黄兆江,光棍,好吃懒做,也要饭。兆江身板结实,他对付狗有一套,不用带棍子。他腰里扎根破布带,里边塞上几块砖,武装得像是个满身手榴弹的战士。见恶狗就砸,趁狗愣神,就一溜烟跑远了。狗也大多家门口的本事,人跑远就不再追。兆江家里四壁透风,冻死个人,他冬天就以柴禾垛为家。

后来发现,场院里的豆秸垛都有洞,口朝南,还用秫秸挡着。那次一早去家北砸干棒,见过被弹弓打头的那个小孩,屈身从柴禾垛里爬出来,跺着脚拍打身上沾满的柴草。场园屋子不行,墙垒得太粗,撒风露气的,冬天待不住。讨饭东奔西走,有了柴垛,寒日里不再风餐露宿。这些年我经常爬山,特别是那些野山。见过很多山岭上坍圮的石屋,都是山里人随手搭建的。砍柴的,放羊的遇上雨,钻进去就行,不用急急慌慌地回家赶。

要饭的仅是打发肚腹无饥馁,无性命之忧,他们也不会希冀有“龙车凤撵进皇城”奇迹。林冲流落沧州,人生落差太大,身和神家园全让衙内们给毁了,禁军高级武官沦为配军。此时“荒村沽酒慰愁烦”的他,最需要一个柴禾垛。苍天有眼,及时雨一般赠他山神庙一座。野猪林没让好汉“壮怀得舒展”,暂避风寒的山神庙却让他“重挥三尺剑”,他似乎找到了“诛尽奸贼庙堂宽”出路。山神庙也只是让“满怀激愤问苍天”汉子暂时升华了片刻,林冲毕竟在槽枥间已久,已失去了涅槃能力,他已无法重构自己。他内心没有“梁山”,“忍孤愤”是他命运全部。气量狭小的王伦,貌似厚道的晁盖,最大的伪君子宋江,都没法给他一个人生大垛。京剧《野猪林》反二黄散板脍炙人口,曲词都值得咂摸,历代名须生几乎都有尝试,闲来不妨一听: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古代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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