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都市山西高校学生作品专号申飞凡棋局人

发布时间:2023/3/6 17: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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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人生

刚进入七月,阳光紧贴着脚下的万物。暑气壮,天一日胜过一日地热,白昼显得格外漫长。屋后,蜗牛摆下长长的细线缓缓从草的根部向花萼爬去,针叶与阔叶从树杈间挤出大片浓荫。零星的罅隙间,光线横冲直撞,浓烈得恍若千万把刚出鞘的利刃。历经重重阻隔,终究还是蹿入屋内。它们不似先前那般粗粝,有了些许柔知,但仍觉燥热,汗腺喘息不停,汗毛像无数根在弦之箭。我们期待着暴雨,把过盛的夏冲凉。但往往不尽如人意,苦等来的是风。搅动着不均匀的热流,让那些原本尚还凉爽的角落闷热起来。我尽量使自己蠕行,保持尽量小的活动幅度。闷热在一天中从黄昏一直持续到夤夜,晨雾经不住赤热,终于败下阵来退居山后。这样五黄六月的热多少令人心生厌恶。田里的玉米苗蔫垂下高昂的头颅,麦穗却在门前的矮田里一浪一浪地翻滚,如涛声拍岸,浪花如余晖下千万金箔波动。

乡下,整个村庄的人都沉浸在午后的梦乡里。阳光格外刺眼,但这样的时间值得翘首以待。那时,各家父母睡梦已酣,孩子们终于少了管束,立即疯玩起来。抟土捏泥人、打水仗样样不在话下,有些本事是天生的,而有些本事则需要向其他动物学习,比如爬树掏鸟窝。

整个村庄,除了些许鸡鸣鸭叫,犬吠牛哞夹着几声嬉闹,唯有后街角落的棋牌室里依旧热火朝天。日头尚烈,高举的槐树冠刚好投下足够的荫翳。一间十来个平方米大小的瓦房,灯光昏暗,老头儿们像约定好似的,一拨一拨地来棋牌室,片刻便挤满了人。昏黄的光线打在他们的白发上,映得棋局越发明朗。他们这些烟大爷,个个喷云吐雾,压着怒火似的,每走一步棋或出牌,总要在木质方桌上砸出或甩出几声响动。似乎都卯着劲,想着法儿要把对方打趴下,赢得赞赏和面儿。棋牌室里,两台吊扇吱吱嘎嘎马不停蹄地旋转,电扇下,老大爷们对棋局的沉迷,有着源源不竭的动力。当然不乏犹斗的“困兽”,一局棋不下到最后不肯罢休。经常是一连十几局的缠斗,于是一个下午便这样在不觉间消耗了过去。

棋牌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待得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似乎我也能伪装成“老手”,模仿着老人家的语气,在棋局上纵横捭阖起来,没想到竟还能引得同学一阵羡慕。

祖父常说,人活一口气,赌都是一场输,与其输得灰头土脸,不如扳回一局。昏黄的棋牌室关押着的,除了发霉的墙和年久失修的风扇,还有一小片阳光,穿过巴掌大的被烟熏晕黄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地下,像墨夜瞭望塔斜射下的光束,让所有的入侵者无所遁形。水泥地扬起的灰尘在半空中盘旋着,漂浮着,远没有祖父杯中的清茶更加辽阔澄明。

来棋牌室的人,热衷提一杯清茶,杀火气。要不然棋局一开,再没工夫儿倒杯热水,先紧着下棋或瞧棋势。祖父喜欢抱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围在已开局的棋桌旁观战,安静而温暖。观也讲究,静静地看,遵守某种契约精神,将个人的随意摒除在棋局之外。观棋不语真君子。棋局之上,多有棋逢对手,两相僵持不下之局。棋手困于局内,而局外人清,知晓如何取胜,却得憋在心里,恨得牙痒痒也不能说出来。总有种牢房里的叮咬感。等祖父自己身陷棋局时,和棋局外侃侃而谈的他立刻截然不同。困顿迷局时,我们总是异常笨重,受缚于细小琐碎的事而不达真相,质疑自身。迷局的破碎和自我的破碎令人活在一个又一个循环往复的棋局中,活在漆黑密闭的空隙中,伸手不见五指。生活就这样在激荡之后留下一片废墟。对弈戛然而止,不是终点。祖父犯难,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会不自觉热切地厮磨起来,并且在他长久沉默的表情里,我也能窥到陷入僵局时的困顿。

祖父去棋牌室下棋,我常常会尾随其后。待祖父下了半晌棋,我才突然出现,打祖父个措手不及。和祖父弈棋的木匠叔见状,老申,你家小土匪来喽。说完,哈哈大笑两三声,又重新投入这场“豪赌”之中。木匠叔长方的脑袋,嘴巴紧紧抿拢,老蓝布衣褶上浮着木屑灰,朦朦胧胧的,半眯的眼睛里眼白暗黄,贮满血丝、劳累,带着模糊的光,坚定烁烁。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袋,隔一会儿往地上磕一下。祖父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紧皱的眉毛回顶,去,拿着你木匠叔的蝈蝈去玩,那可是他的命根子。俩人都想高高地占据上风,不仅在棋盘上对弈,更以言语互相抵牾,惹得大家哄笑不止。我不止一次亲历他们的斗嘴,铺天盖地,像凉飕飕的秋风向我扑来,来得急,去得也快,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准会消停下来。

木匠叔来棋牌室,准会揣着蝈蝈。蝈蝈被装在“三河刘”葫芦中。据祖父说,“三河刘”葫芦是清咸丰时,河北省三河县刘显庭范制的鸣虫葫芦,故称为“三河刘”。木匠叔的葫芦,表面光素雅致无花纹,却显得油亮。木匠叔干的是细致活儿,所以也是养花蓄虫的高手。他的鸣虫葫芦品相优质,除木匠叔外,谁也不知道真假。蝈蝈待在里头舒舒服服,叫声圆润嘹亮,仿佛滑轮的响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滑动。其实,蝈蝈又叫百日虫,寿命极短,活不过冬至。“唧唧,唧唧——”叫声历经三月余的陪伴,终究会画上句点,仿佛一株行将枯萎的树,落叶散尽,在清冷的天空中失去生息。生命的卑微像捕捉不到的幻影,有时显得极为单薄,如附着在棋盘上的一层浮灰,跷指一弹或落下一枚棋子便消失不见。在蝈蝈最后的鸣声中,我们依旧可以听到虫鸣里的挣扎,圆润嘹亮的鸣叫被剥离出蝈蝈身体外,尖锐而急促,近乎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渐渐地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凝滞的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任何波澜。

我或许是“唯二”的见证者,并借助流水推开了这些悲伤。因为我开始害怕走向终点,害怕静止,害怕屐痕会被风雪埋没。但终点终要来到,就像命运,毕竟时间不会千里万里再返源头。

当太阳开始由近日点逼近远日点,阳光直射偏转趋向赤道时,盛夏的火气就要败下去了。农事和节气年复一年重复着。那些被闲置月余的锄头、齿耙、筢子重新派上了用场。这时,大伙都各有农事要忙,棋牌室便自然冷清下来。偶有一两个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履过来,棋牌室里只有几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在下象棋,人影寥落。一切变化得太快,原本热闹的也会周期性地清寂下来。其实,棋牌室所在的排房原是村里头的小学,那所小学也曾喧闹一时。不知从何时开始,村里的人一听说谁家孩子到城里去上学了,自家便也不想屈居人后。似乎进城上学已经成为农村人额前的蛋糕。于是小学校生源凋敝,日渐式微。老师也相继被调往其他小学任教。房子空下来,才改成了棋牌室。

这样的冷寂会一直持续下去,秋过雨来。农事繁重,玉茭收回院子,码起垛,晾晒半月。又要剥玉米,为明年的吃食做准备。剥玉米是个耐力活,会一直持续到霜冻。

腊月,穹深的冬。树枝晃动干瘦皲裂的粗手指,把冬日仅有的一点光线抽走了。一连数日,霜雾气从高高的山里爬出来后,似乎是累了,懒洋洋地趴在大街小巷。冷风携带着锋刃抽打着山村,无论在地里矮院还是屋内,甚至躲进被窝,隔着严实的门窗,都能感受到浸入骨髓的阴冷。年关至,平日里清闲的祖父也在家里忙活起来,鲜少出门,更别说去棋牌室。所以一进入腊月,棋牌室就闭门谢客。待来年开春时,还会热闹如昔。

读初中三年级时,学校组织补课,暑假被大大压缩。我踏入棋牌室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在人生的另一盘棋局里小心翼翼地下着。日子还在继续,阳光依旧准时,一切都没变,只是棋牌室有了新名字——老年活动中心。

后来,至城市读书后,渐渐与故乡断了音讯。只隐约得知木匠叔因“邋遢病”去世了。这种病对我那个偏僻的山村是少见的,像是一种耻辱,被人诟病,人们常常避讳提及它的名讳,木匠叔得了喉癌。看字形结构,密集的“口”堆垒仿佛就要把身子还算硬朗的人生吞活剥了。因为祖父还留在村里,对他浓烈的牵挂和爱维系着我们与村庄的依恋。隔着电话,几度听到祖父的抽噎声和叹息声。祖父说,都是抽烟害的,要不他身体硬朗着呢!只是可怜你木匠叔的手艺了,也没个娃娃能续上……挂上电话,我在忆及的往事里零星捡拾着关于木匠叔的记忆碎片,大部分黯淡寂然,而且都充斥着汗水和劳作。只有蝈蝈,让他在苦寂的岁月里多了些许波澜。木匠叔走了,带走了家庭的精气神儿,更带走了那独具匠心的技艺。他遗留下的那些未完成的家具就是他人生的绝笔。在村庄里,绝笔就是一个人的终点,不会像在文学作品里轻描淡写“绝句在绝处逢生”那样充满辩证宏阔之力。按照村庄的风俗,左邻右舍一定要去葬礼上帮忙、送别。随的份子钱,多少都是心意,即便人不能到,份子钱必须要随到。时间久了,礼薄上只有干巴巴的名字和一串数字。错别字更是妙趣横生。村里能识字的大都到了城市,只留下少数初中毕业的“知识分子”会写礼单。他们的笔下,若是遇到相熟的,直呼其小名,比如“申连狗”常被写成“申狗蛋”。不相熟的大多选用谐音字。村里头大伙儿不讲究这个,认清谁是谁就万事大吉。光怪陆离的名字也可从祖母的白事礼簿中窥见一斑。礼簿里的名字像某一辈人的秘密,越往下传越离谱,最后断了消息,像一个从不往来的亲戚,从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触礁的记忆被坚硬的岩石擦伤,凝结的伤疤始终在我心里,像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但几十年后,它依然像老宅子里的枣树一样生长在岁月的幽深处。风起雨落,时光一往无前,那段记忆刺般陷在乡愁的肉里,贯穿着我整个人生,连成一条并不复杂的生命线。我害怕和祖父通电话,隔三差五,总能从电话的一端听到某某去世,几月几日下葬的坏消息。同样我也害怕少了这通电话,割断了和村庄唯一的联系。但我更害怕接到来自村庄的“陌生人”的电话,害怕从他们低沉的语气里知晓祖父的“近况”。在祖父含混不清的叙说里,乡村也正在日新月异发生巨变。虽然一条铁路横亘村侧,但整个村子也拆迁了。一座座现代化高楼在乡愁的根上挺阔而起,人们住进“铁笼子”里,时间长了,憋屈得慌。越往后,祖父在电话里捎来的口信,日益模糊,日渐减少,那些消息在他豁口的牙床里,还未张口就早早走失了。

几年前,父母和我回乡看望祖父。父亲驱车到家时,已是黄昏。昔日的马路阔绰了不少,双车道被划成多车道,车声鼎沸。晚间有亲戚被祖父喊来吃饭,虽显陌生,围坐在圆桌旁后,好像在大家心里产生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心力,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在灯光下痛快闲聊。与棋局用的方桌所彰显的权力、距离和对立性不同,圆桌让我们能平等地沟通,以温和的方式面对我们的不同。当有新成员加入圆桌旁,我们也不会感到拥挤,只会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暖。

无事,我独自信步走向村外。棋牌室所在的排房也已拆除后又重盖。旧故依稀如昨,排房像冬日冻死至今也没有返青的枝条,在某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坠地。灰尘腾漫,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做着最后的抵抗。那几颗高大寡叶的树只剩树桩在路边伏低沉默。我熟悉的大爷,晚饭毕从各自家里出发,漫步到门前几公里长的马路牙子上。昏暗的路灯下,一块块胀满油的海绵似的,俨然大腹便便,油腻做派,失去了鲜活劲儿。

曾经淳朴厚道的庄稼人,中了迷魂术似的挥霍着拆迁款,在赌局上装腔作势,顾头不顾腚,夸耀着自己高人一等的富足生活,用电视里学来的港台腔,包装着自己土味儿的乡音。

在我的记忆里,棋牌室的清茶已经淡去色泽。沉默像蚯蚓爬上我们的额头,那陈年的愿望终得到某种程度的实现。曾经我对父亲所描述的城市生活有着天生的好奇,现在迷局终于落定。每至午夜梦回,恍惚觉得自己是客居他乡的旅人,少年游,固执地向身后望去。清晰的脚印,斜斜浅浅的。并写下:

野风从对面的梁上刮过长久的漫游之后回头去看,才发现光阴正如石头一样被散乱地丢在山崖上那时我们变得平静明确了生命的意义从生活的断层里我辨认出曾经有一片树林坐在悬崖上,它们的掌心都隐藏着人世间最美的黄昏那是九月将尽若有所失的少年,再看到那只鸿鹄在离开自己多年之后缓慢地穿过我们的一生并用一生缅怀,容易老去的事物……

那一刻,仿佛曾经我的内心有很多迷局,正在与自己对弈,和祖父一样欲得胜利。我松开时间的绳索,旧时生活抵御着时光的侵蚀,它们没有退场,只是像泪水倒流进天空的海底,藏在荒草深处。我的现实只是铺排的迷局,只是挡在我前面的路。缺乏情感的阴风从城乡渗入人的骨髓,人生的这盘大棋孰胜孰败,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故旧的回忆复制着远山的沉寂,我们互相溺爱又互相否定,在道道迷局中,穷尽恒长的一生。

作者简介:

申飞凡,男,年生,山西长治人,现就读于太原科技大学市场营销专业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诗潮》《都市》《延河》《文学港》《散文诗》《中华文学》《国家诗歌地理》《散文诗世界》《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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