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岭上的杏花谢得早,岭下的小花儿也开得早。快到端午节的时候,那高高的盘龙岭,已经绿得很深了。

茂源老汉大清早就出了门,上了岭。他要到岭那边的小镇上去赶集。眼看五月端阳就到了,包糯米的粽子叶、叠葫芦的红绿纸、缝香菏包的花花布,此外还有小龙、小虎拴的金银线和自己酒瓶子里的老白干儿,哪样缺了能行?这些东西,他都得自己买。别人去,他信不着。他们既不识货,又不会讲价钱,擎等着吃亏！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倒都还在其次,他出来。主要还是为散散心。这一段,他的心里很憋闷,就连那静谧的夜晚,也显得十分漫长和难熬了。

他瘦了,他老了。他连干活儿、走路的时候,也总要默默地想心事了。

在岭头,在一片静静的小白桦树林中,他站住了。这里,当年的小地仓子早已不复存在。在它的废墟上长出了矮的草和高的树。但是,在他的耳边,却依稀响起了当年的那雷声、那雨声和枣花娘那柔声细语的说话声。于是,他沉重地垂下头,心里头一片苦滋味儿。他甚至有点儿为自己当年的那个抉择而后悔了,闺女、儿子、儿媳妇,统统白扯;谁亲,也不如老伴亲！如果当年自己娶了枣花娘,哪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苦了一辈子,忙了一辈子,都白苦了,白忙了啊!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一家人眼瞅着就要散伙了。唉,错了,错了。再托生一回,决不会这么傻！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背上很热。鸟儿在叫,蛐蛐也在叫,搅得人心里乱纷纷的。偏赶上这个时候,从小白桦树林后头的灌木丛中,又传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茂源老汉往前走了几步,探头一看,原来是铁锁和喜。他们俩拎着个药篓儿,正在采艾蒿,一边采,一边玩。俩人正哈哈地笑呢。突然铁锁不笑了,并且一摆手,示意喜鹊也别笑。他猫下腰,蹑手蹑脚地朝一簇艾蒿走过去。原来在那修长的杆上,伫立着一只绿尾巴的大蜻蜓,至少要比普遍的红尾巴蜻蜓大两倍。铁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眼看着就要抓住它的尾巴了,喜鹊却在背后大喊一声：

“哎,慢点儿啊!”

那蜻蜓,翅膀一扇动,飞走了。

铁锁回过头,嗔怪地瞪着喜鹊,喜鹊呢,却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笑着,突然又不笑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附近的一丛蒿草,高兴地喊道:

“铁锁,你看——人参苗苗!”

“真的?”铁锁急急地跑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拨开蒿丛,“在哪儿,在哪儿呀?”

可是,这时候,喜鹊却倏地直起身,一抬腿,从铁锁的脑袋上迈了过去,然后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

“迈梢儿,迈梢儿,铁锁长不高啦!迈梢儿,迈梢儿,铁锁长不高……”

铁锁发现自己上了当,从地上一跃而起,去追她。两个人的笑声,在寂静的小树林里面回荡。鸟儿不鸣了,蛐蛐也不叫了,它们都屏息静听这欢快的笑声。

茂源老汉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先是脸子一沉,接着噗嗤一乐,然后呢,又连连晃着脑袋,扭头避开了。

他走了二十几步,又回头瞅了一眼,铁锁和喜鹊早已不见了。在那悠悠的白云下,只有灌木丛在轻轻地晃动,只有两只鸟儿在静静地飞。这时,他的心情很复杂。

自从周罗锅子父女把铜锁的病治好了以后,茂源老汉对他们,尤其是对喜鹊,看法有些变化。“这丫头,虽然能咋呼,像个假小子,但是心挺灵,手挺巧,心里有啥,嘴里说啥。如果把身上的那些毛病去去,同时也别让铁锁倒嫁,这门亲事还凑合吧!”老汉在心里悄悄地想,“唉,这些年青人,可比过去美多了,甚至都有点美出屁来了!唉……”

茂源老汉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叹了一路。当他走到小集镇上的时候,天快傍近晌午了。他先选了一个临街的饭馆喝了二两酒,吃饱了,喝足了,才去买东西。把东西买齐全了,躺在一棵大柳树下睡了一小觉儿。然后,才慢悠悠地往回走。他走了一段路，微风一吹,酒劲儿过去了,那些沉重的心事便又重新浮上心头了。

唉,这个家咋办?我咋办呢?

茂源老汉正耷拉着脑袋,不停地长吁短叹,却从路旁一棵大树后,蓦地闪出一个人来。他抬眼一看:哎呀,是枣花娘！

枣花娘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一双脚埋在青草里,眼睛瞅着路边一朵在太阳光下含羞低首的小花,嘴里说:

“大哥,我在这儿……等你……你多时了。”

茂源老汉的脸和脖子立时全红了,仿佛她这一句话就给灌醉了。他顺手摘下草帽,用它扇着风儿,可只扇了几下,就像又怕叫她见自己的秃脑袋似的,重新把它戴在了头上。他的两只手没方放了,脚也有点儿没地方搹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局促！过了好一会儿,朝前看看,朝后瞅瞅,往左瞥瞥,往右瞧,见前后左右再没别人了,才压低了声音说：

“你等我?……作甚哩?”

枣花娘本来也很窘迫,瞧他这副模样,就更加窘迫起来。她事先想好的许多话,连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顾低头看,看那些小花儿和小草儿。

路上很静。太阳很热,蝈蝈叫得很响。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枣花娘首先打破了僵局。她从自己挎着的小篮子里,从几捆刚买来的棕子叶下边,取出了一个小包包。她捧着这个小包包,眼睛仍然瞅着身边的小草、野花,边寻思边说:

“大哥……你过年给我的钱,我给你,你又不要。上次赶集,我扯了点布,就给你……做了衣服和鞋。自家做的东西，肯定不如卖的好。大哥啊,你可……别……别嫌弃呀！”

她说完,跨上几步,把小包包往茂源老汉怀里一搡,一转身走了。

茂源老汉呆了似的,老半天没动地方,一直看着她走远了,才想起打开那个小包包。小包包里,平平整整地裹着两条裤子、两件汗褟儿和两双布鞋。那细密的针脚,使他的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升腾。他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唉,真他娘的傻,真他娘的笨,真他娘的糊涂啊!怎么一到了该说话的时候,就成了哑巴呢?这老汉,又在后悔了。

“笃,笃,笃……”一只啄木鸟在附近的小树林子里敲起了木鼓。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也在一个劲儿地叫,叫得很好听。山野中,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红尾巴的蜻蜓和赭石色的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各种各样的昆虫在草子里浅吟低唱……啊,多么美丽的大自然;多么喧闹的世界啊！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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