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数言
今年的夏天来得晚,走得迟,将近中秋,才感凉意。夏虫喧闹,秋虫呢喃,蝉声渐渐地低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昼伏夜鸣的蟋蟀、蝈蝈,那是凄美伤感的小夜曲。而我却怎么也忘不了那热情快乐的夏蝉们!
出家门三百多步,便是公园。公园很小,绕一圈,十几分钟;但资深,一百多年前建的皇族庭园。园内东高西低,地形起伏,石砌阶梯、溪谷流水、池塘石桥、古树幽径、四季花草、诸鸟栖息、昆虫聚集,情趣横溢。
今年夏天,正缝疫情第二波的高潮,我们这些“社畜”上班族,基本上变成了“家畜”居家族。早上,点击电脑的按钮,代替了打卡,进入公司网络系统,开始工作;收工关机时,恰是夕阳西下。活动一下静止了一天的筋骨,家旁的公园便成了最好的去处。
一迈进公园,劈头盖脑而来的就是疾风暴雨般的蝉鸣,让人烦躁的噪音!但,久而久之,却习以为常。
日本有三十几种蝉,鸣叫的音频,音波,音色,各自有异,就像大型管弦乐队里的各种乐器。只要用心细品,就不难发现不同种类的蝉声,构成不同的声部,各声部织体清晰,节奏强弱有致。汇成整体后,旋律起伏跌宕,时而奔腾豪放,大气磅礴,时而柔情万种,细语缠绵;夏风中,老树枝叶紛披,婆娑呕吟,伴之小溪的潺潺流水,成了浪漫主义交响曲的完璧范儿。
若逢黄昏下雨时,则在客厅里伸腿扭腰,来一套自家制的任意体操,但耳边却奏起了《蝉鸣交响曲》,生物钟的效应吧,驱而不散!世上有烟瘾,酒瘾,网瘾……而我好像得了蝉瘾!
入夏以来,听惯了蝉鸣,上瘾也不足为奇。再说自古以来,听蝉上瘾的也不乏其人。唐朝李商隐不仅有蝉瘾,而且还是蝉粉。他在《蝉》中,以一句“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把自己都扯进去了,蝉的立身高洁却无人同情,暗喻自己的清白高尚却无同道相知。
传说唐朝宰相、著名诗人元稹也是蝉瘾,“红树蝉声满夕阳,白头相送倍相伤”,蝉的意象妙不可言,离别方知人生如白马过隙!与日本的美学“物哀”,一步之遥。东方人异曲同工之处,恰是心心相印之时啊!
无独有偶,堪称日本诗圣的松尾芭蕉,当年外游时,留宿山形县崇山之上的立石寺、四周巨岩重叠,松柏参天。佳景寂寞中的松尾芭蕉听蝉成瘾,蝉鸣之声,声声入诗,他的俳句(相当中国古代绝句)稳居日本诗坛顶峰。其中《蝉》篇名句“閑さや岩にしみいる蝉の声”(静寂中蝉声渗石入岩),自江戸時代起,就被热论,今年的“文学部国文学科一般入学試験”的高考题里,还在出现。松尾芭蕉俳句中表达的是境静心寂,还是境躁心烦?蝉是坚毅且恒力,还是虚荣又浮夸?闻蝉声而悲厌还是喜乐?跌入这种玄妙的意境而不可自拔的松尾芭蕉,能不听蝉成瘾吗?
松尾芭蕉故居不远的门前仲町,是旧东京的庶民老街,日本古风的居酒屋、天妇罗屋、寿司屋,一軒一軒咬尾相连。夏天,各家都挂起了古朴的半截门帘,细竹编的、粗麻织的、布绳缠的……门帘的外侧,小巧玲珑的风铃,在微风中摇曳,山泉般清脆而凉爽的叮咚作响,此起彼落,美妙动听。在下班与回家之间,上班族们喜欢在那里穿梭;摘下领带匝到脑门上,举杯嗨一嗨,再换一家野一野,美其名曰:“暑気払い”(驱暑气),喝爽了,心速走快了,便踉踉跄跄地回家。
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给无备的人们带来了过剩的恐惧,我熟悉的那些店,大多已贴出“临时休业”通知。稀稀落落的几拨人影,孤孤零零的几只猫咪……整条老街无尽的寂寞。灯火阑珊处,不见“笑语盈盈暗香去”的“那人”,仅见稀疏零落的酒家灯笼。跨入店门,一派戒备森严又奇妙怪异的氛围,桌间竖起了有机玻璃隔离墙,桌与桌拉开了距离,打着空调却开着窗户。这家居酒屋的店主是个大胖子,只微笑少言语,慈目善目和颜悦色,活脱脱的一个大和尚,我们叫他“布袋佛”(传说中,从中国宁波背着大布袋来到日本的七福神之一,中国俗称“弥勒佛”)。在营业利润抵不了成本费的当下,他却比往常还乐呵呵的,居然与我们一起举杯嗨,喧声、杯声、笑声中,高潮一个接着一个,布袋佛几次笑出了泪,整个店就我们一桌人,爽得爱咋的就咋的!喝到兴头时,布袋佛却不供酒了,说东京都知事有“自肃要请”,供酒截止7点,营业不能超过8点。都府仅仅是不具拘束力的要求,并无强制执行之意,但布袋佛却是都府以上的坚决与果断。被赶出酒店时,老街已是一片昏暗,拐出老街前,再回头,布袋佛还默默地站在居酒屋的灯笼前,布袋佛和布袋佛的影子一动不动。下回得组织庞大一点的纯情铁粉酒友队,再早一点去嗨,尽心尽兴尽性地嗨!
昏暗中,空荡的老街两边的大树上,往年不被经意的蝉们,喳---喳---地叫唤着,划破静谧的夜空,清晰强烈,霸气十足,仿佛在宣告,这里已是它们独占的地盘!无奈的人们,也只能禅位于蝉了。
其实,蝉并不霸气。它们的平均寿命大约7年,而在地上只有1个月,99%的时间都隐忍在黑暗的地下,几乎固定不动地在草木植物根旁,汲取根茎的汁液,以微薄的养分和水分,来维持生命。它们既不争夺地盘,也不争夺食物,反而,随时都可能成为蝼蛄、田鼠,甚至菌类、微生物的食物。
梅雨季节,雨水滋润泥土松动,天黑后,成熟的幼虫就会钻出土表,爬到树上,植物的枝叶上蜕皮羽化,3-5天后,雄蝉腹肌部的共鸣器与发音器逐渐成熟,便开始了激情高昂的爱情进行曲,但由于听力欠佳,似乎欣赏不了自己的“歌声”。据说,有个小伙失恋喝闷酒,嫌蝉鸣烦躁,放鞭炮驱赶,巨响中,蝉们只管鸣叫,毫无反应,倒引来了治安巡警……
而雌蝉的腹腔几乎被卵巢占满,构不成共鸣器,也没有发音器,无法鸣叫。但拥有良好的听觉,能准确地鉴别不同蝉种的“歌声”和方位,及时地飞到同类阿牛哥的身边,与哥共舞。如在慌乱之中,出了点误会,也孵不出子孙,误不了后代。所以,蝉无混血儿,个个皆纯种。
雌蝉的一生只交尾一次,产卵后不再进食,恬静优雅地告别生命。
雄蝉则不限交欢次数;侥幸者,得到复数雌蝉的青睐;无缘者,终身童贞。为了延续子孙后代,它们不屈服被鸽子、乌鸦无休止地追捕的命运,生命不息讴歌不止。仲夏听蝉鸣,犹如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命运在敲门,抗争;更强烈的敲门,更坚强地抗争;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很久以前,听过70年代里上班族的一段,亦真亦假亦有亦无的故事:清晨,出家门时,孩子还没醒;深夜回家,孩子已经熟睡,几年过去了,爸爸认识孩子,可孩子见爸爸叫叔叔。经济腾飞的年代,蝉鸣般的狂热,热血沸腾的人们,兴奋中失去了自我意识,唯一的口号就是“がんばれ!がんばれ”(加油!加油),把自己变成小部件,镶嵌在新干线列车里,向前、向未来飞驰!但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未来是什么。
多少年来,东京的人口年年增加,这不是东京人的生育能力强大,而是地方人口“上京”(挺进东京),在东京拼搏,成了多少代年轻人的梦想。往昔50万的江户子(东京旧称江户),如今万的东京人!喧哗的大都市,寂寞的小乡村,汽车声代替了鸟鸣声,繁华里忘掉了希望的原野!
新冠改变了时代的潮流,今年6月份的统计,一极集中的东京,终于出现了人口负增加,不动产交易滞呆,保健福祉中心抑郁症相谈猛增,家庭暴力频发,自杀率创新高,停产、休业、倒闭、解雇……直面严峻的现实,人们开始冷静地思考将来。一部分公司,开始了办公房的退租;一部分上班族,告别了霓虹灯,迁居乡村,回归自然,寻找失去的绿色……
该让喧哗的超负荷的大都市,宁静一下了,明治维新以来,已经烦躁了一个多世纪了。数年前公布的全球超级计算机排榜,日本的“富岳”夺冠,一片赞歌里,政界的一位知名人士,在实况转播的国会会议上公开提出,日本为什么要争第一?第二不行吗?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全日本舆论沸腾。“国际贡献”、“日本价值观”等等,火山爆发。但当拖着疲惫地被掏空似的身体,瘫倒在自家的沙发上,想睡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唉……第二真的不行吗?
人,一旦鼓足勇气,摆脱盲目的“民族意识”的绑架,放弃自欺欺人的“励志鸡汤”,进入真实的大写的“人”的世界,那会感到何等的逍遥自在,轻松快乐!
中秋将临的公园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寒蝉,还充满着对生命的挚爱与希望,低声地欢歌,映射出的情调,与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完全是一个合契点,似乎在诱导着人们去感受温馨的田园,依恋宁静的自然,多么安逸,舒心、惬意……
明天下班关机后,哪怕是下雨,撑着雨伞,也要去公园。不为活动筋骨,只为听蝉;戴上耳机,调低音量,一半《田园交响曲》,一半《蝉鸣交响曲》,在贝多芬与蝉们之间,寻找语言尽头的感悟。
那时,再决定疫情过后,我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