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非虚构我妈说眼泪是留着洗脚后跟的董桂萍

发布时间:2022/6/12 19:35:16   

有所思张风英画作

我妈说眼泪是留着洗脚后跟的

文/董桂萍

那年,在他乡,我很寂寥。我不停地拖地,拖地能让我暂停焦灼的思念;我不停地包饺子,虽然一个也吃不下,却能把漫长的时光擀成碎片,裹住内心的纠缠。我不吃,不喝,不眠……却不能与自己和解。

我妈突然来了。自从我结婚后,除了我生孩子时她陪我二十二天,这是我妈第二次前来陪伴老闺女。那年,我妈六十六岁,我爹去世六年了,她依旧在照顾年迈的爷奶,帮儿女带孩子,日子和从前一样的忙忙碌碌。

我妈来了。我妈比拖把、比擀面杖、比冬眠灵有治愈力。在母亲面前,我从不敢掉眼泪;或者说,在困境中我忍着少落泪,这是我唯一承继了母亲骨子里的一些柔韧性格的表现。小时候,记忆中,好多次遭遇重大事件时,无论是亲人无理的反目,还是我爹当大队支书时,被同僚或乡民误解上门纠缠……母亲照样一脸平和地往锅里贴苞米面饼子,照样心平气和地与反目者们融洽共处。小小的我气得泪糊满脸,对母亲既敬佩又不满,“妈,你咋不哭?”“有那眼泪不如洗洗脚后跟”。母亲总是不加一点情绪地这样回我。幼时不知这句话的含量,疑惑要有多少泪,才能洗去脚后跟上那些厚厚的灰渍。成年后,当自己遇到当年母亲遭遇的那些困境时,我知道了那“留着洗脚后跟的眼泪”,是含了盐份的,而盐又是大海攥紧的拳头。被大海的拳头锤击过的足跟,一定踏踏实实,不会踉跄的。

我妈来了。我没有理由再荒唐下去。我扔下拖把、擀面杖、还有萎靡,重新拿起了笔。母亲的六个孩子,至少有四个因为“拿起了笔”改变了命运。不识字的母亲,永远比会编写文字的我们明理、通达。从前乡下人家,成年人在生产队常年劳作,孩子们放学后也有属于他们责无旁贷的、干不完的活计:拾草,剜菜,浇园、照看弟妹……但母亲只要看到孩子们在屋子旮旯、窗台上读书写字,就没有像街坊邻居那些女人喝叱孩子们去干活。记得有一年,天旱的出奇,园子里的秋菜得天天浇,不然,一冬就没有储存菜吃了,生产队秋天发放的口粮,可不管饱啊。那时,我哥不知从哪里又捣鼓回几本冯德英著名的“三花”长篇小说,惹得兄妹们只要放了学,散在房前屋后各个旮旯角落里,忘我地深阅读。我爹领着民工去外乡搞副业去了,常年不在家,有着严重胃病的我妈,没有撤下一个孩子下学相帮,总是一个人忙活一大家子的活计。我家菜园子大,菜园西南角挖个大水坑,我妈捂着肚子一口气挑三十几担水浇菜是常事,直到把坑里的水挑见了底,惊现大团平日看不到的泥鳅,在淤泥中翻滚。秋天时,我家大白菜长到我胳肢窝,大萝卜能绊倒驴,在屯子的秋菜中数一数二。村里有人背下说母亲的孩子像城里人,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也有的说我们被娇惯成了“秧子”(没力气)。我妈却照旧纵容孩子们读“闲书”。大姐十六岁被从学校抽调到公社广播站做播音员,组稿、播音一个人弄,后被保送上了大学。大哥七十年代末参军,从新兵蛋子一首“新战士之歌”的长诗亮相军营,到后来剧作品登上央视春晚舞台,以笔易锄把,改变了家族世代为农的命运。我那时上小学,偷几个大哥拿回家的牛皮纸信封,胡诌一些顺口溜,学大哥把信封右上角剪掉,不用贴八分钱邮票(也没有那八分钱),心呯呯跳着,把它投进绿皮邮筒里,任它泥牛入海,心花却在期待中怒放。十六岁那年,我的一首小诗投中《辽宁新少年》,高考落榜十个月后,被当年的县文化局好局长卢全利高看,调至县人武部做通迅报道员,从此,便与文学交好一生。母亲常说,她这辈子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不识字。母亲的六个孩子,因她一味地“纵容”他们读书,都离开了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讨活路的泥土。好女人改变一个家族命运之说,不是妄言。苏轼在《三槐堂铭》中写道: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所谓“富不过三代”,再多的财富,也买不到精神的高贵。读书是一个人修行文化和教养的最主要路途。纵观那些贵族世家,他们传承的不是财富,除了一代人对门风的坚守,更重要的还是对后代子孙的培养和教育。母亲——一个乡村最平凡普通的女人,无论生前死后,她留给认识她的所有人的印象,都是贵气的模样。

我妈来了。有那眼泪,就用来洗脚后跟吧。那年,街上流行穿花棉裤,不但女人穿,男人也穿。当然,男人在花棉裤外面是罩单裤的,裤脚露一截花色,好像古人镶了花边的衣饰。那时街上流行什么,顺应了潮流就是美。穿花棉裤的女人,好看;穿花棉裤的男人,也好看;在穿不上花棉裤的人眼里,他们就是花样男女。我也买了一块苹果绿地儿、夹杂一些抽像图案的花棉布。只因日子过得毛糙琐碎,花棉裤之歌,压在箱底,喑哑了一季白雪冷冬。怕我赋笔投入时母亲冷清,我把那块花棉布找出来,让母亲为我做一条迟到的花棉裤。我一直想像自己穿上那条花棉裤,走在冬天的雪野上像一只蝈蝈的样子,就心旌摇荡。我喜欢蝈蝈,做一只爱高歌的蝈蝈挺好,它一定不会有人那样的郁郁。炕上放一张亮漆木桌,一盏桔色台灯下,母亲与我隔桌盘膝对坐,她颔首专注地在细针密线缝制女儿花棉裤的样子,让我想起故乡早春野山开放的老骨花(白头翁),奶奶赶海时总是顺道抠一些它的根须回家蒸水喝,它有清热解毒、凉血明目、消赘的功效,也是我喜爱一生的花。母亲天生细腻白皙的皮肤,没有因为年老而褪却颧腮那抹与生俱来的红润,从内心散发出来的安恬,少了她那个年龄该有的苍苍。我刚洗了头,白天束起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洗发水有着乡间青草和野花的味道,在夜色的灯光中呛鼻冲肺,我恍若重新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父亲和母亲合力营造的那个温暖的家;那灯下笔赋女子的灵魂,也散发出了香气似的。心灵鸡汤怎么说的?哦,一定是说: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想起那年母亲和花棉裤,还有陪伴我度过我生命中苍茫时刻的那些桔黄灯光下的夜晚,我就忍不住开始泪目。灯光下的母女,一定淑逸闲华,像拉裴尔手中的画卷吧——安宁、协调、恬静、和谐、对称、完美……她们都在忙着,无暇唠闲,却又是靠得那么近,听得出彼此的心跳;既使缄口不言,在心里却一刻不停地唠着滚烫的嗑儿,就像我又回还到她温暖的子宫里一样。这大概就是世上最好看的画儿吧。

那时,除了母亲,我不想见任何人,生物钟也颠倒了,白天困倦,夜里清明。每至黄昏,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现在想想,那时,母亲是昼夜守护着我的呀。我从夜色深浓时,写到黎明前那段就要天光大亮的时刻,母亲也陪着我熬到天明。母亲不停地穿针,那条花棉裤缝也缝不完。几近一个月后,我的生物钟又回摆正常,四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巜落日辉煌》,就像四十多万个去痛片,让我不再疼得死去活来,我总算与自己和解了。在八月阳光最炽烈的季节里,试穿母亲为我做的花棉裤,即将到来的冬天,我还怕你冷么。六年前,母亲去世前的某一天,与母亲唠嗑时提起那段忘不掉的日子,母亲对我说,那年去我那之前,她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的老闺女被一只大鸟驮着,飘飘悠悠就上了云端,她的心立马难受起来,急急地过来陪我。我听了,当时就哽咽了。我心疼地告诉她,那时她白天晚上陪着我,没见她睡多少觉,做女儿的太自私了,想起来就心疼的不行。母亲却笑着说,她那时真的一点都不困,因为她和仙人在一起呢。母亲一生清明,不会撒谎,我却惶惑了。仙人?怎么会……那时她的老闺女,分明就是尘世一浊物。细究母亲半天,她才说,那时每当我铺纸下笔,坐在我对面的她,眼前就呈现出一清幽山洞,洞中,她的老闺女变成了一高髻老道,长袂飘飘,仙风道骨;一手执拂,一手悬腕疾书。而那个让我在尘世中寂寥的人,不停地为那高标清逸,不拘世累的道人挽袖研墨,侍得是恭恭敬敬……我听了,波澜的内心蓦然笃定,竟不觉为怪。我既不执迷唯物论,也不是唯心主义者。但我相信,宇宙万物充满了渺小的人类所不知的神密性。我相信世上有些人,少了贪嗔痴,不被无明障碍,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就能被唤醒前世记忆。如果有前世今生之说,我宁愿自己的前世是清静无为、离境坐忘的一道士;今生多舛了些,都是为了下一世的正道坦途。

如果母亲因为爱对女儿说了谎,那也是善意的谎言。一次次陪伴我们度过人生沧茫时刻的母亲,却是我们一生都在奔赴、抑或永远企及不到的最高境界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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