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头上,已经有担着蝈蝈笼的小贩走街串巷了,不用吆喝,那一阵阵聒噪,便是最生动的广告了。看蝈蝈担子移到近前了,便围上了一群人,上下打量着,哪只蝈蝈长得俊,哪只蝈蝈叫得欢。看不分明的便伸手去翻那蝈蝈笼,急得小贩连连喝止:不要惊了蝈蝈,看中哪只我挑给你。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卖出了十多只蝈蝈,蝈蝈声散开去,在弄堂里,屋檐下,窗台上此起彼落。
草根蝼蝈鸣,湖上蒹葭靡。季候的变化常伴随着风物的往来,夏秋之际,若少了蝈蝈清亮、持久的鸣声,便缺了些许生机,减了几分趣味。但城市实在不是鸣虫的佳美福地,屋角、街边小小的几块绿地空间逼仄,哪够得上给蝈蝈跳跃腾挪,突如其来的除草灭蚊,更给蝈蝈之类鸣虫带来灭顶之灾。日渐扩大的现代城市在铺展繁华的同时,也渐渐驱离了蛙声、虫鸣,天籁之音正变得可遇不可求。好在有发达的市场,精明的商人,拾遗补缺即是利益之源,于是野生的,蓄养的,本埠之外的蝈蝈们源源而入,支在花鸟市场的摊里,架在农户的肩上,爆出或急或缓刚柔间杂的鸣声,给都市注入点自然的韵味。
“雅似长安铜雀噪,一般农候报西风”。蝈蝈又称聒聒、螽斯、油子,因繁衍快,数量多,古来就被作为种族兴旺的象征。传大禹氏族的图腾禹虫即是蝈蝈,有着子孙繁茂的意蕴。《诗经·螽斯》亦以:“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盛赞蝈蝈家族的兴盛,并为后世带出个“螽斯衍庆”喜贺子孙满堂的吉祥语。民间蓄养、玩赏蝈蝈也久长。《清嘉录》记:“秋深笼养蝈蝈,俗呼为‘叫哥哥’,听鸣声以为玩。藏怀中,或饲以丹砂,则过冬不僵。笼刳干葫芦为之,金镶玉盖,雕刻精致。虫自北来,薰风乍拂,已千筐百筥集于吴城矣。”虽说听声是第一要务,但蝈蝈的形、色、态等也颇多讲究。论品相,有“黄不如绿、绿不如黑”之说。也有以眼色论价值,说是“绿不如黑、黑不如赤”,其中尤以“红眼翠哥”与“黑眼铁哥”为佳。而不同季候出现的蝈蝈又有差异,“夏哥”如新上市的时鲜菜蔬,满足了尝鲜的念头,但品质却多有瑕疵;立秋后的蝈蝈称“早叫”,满了精气神,叫声洪亮、清脆,底气十足;晚秋后,还能见着的蝈蝈或称“冬虫”,鸣声已是细若游丝,只留观赏的价值了。
同为鸣虫,蝈蝈的体量较之金铃子、蟋蟀,算得上是大块头,不仅体态丰硕,鸣声也威猛,势头最盛的时节,就连铺天盖地的蝉声也要让其几分。每年入夏,总会去淘两只蝈蝈,是以为养蝈蝈要比金铃子、蟋蟀之类鸣虫来得更随意些,观赏也更直接些。金铃子纤小、羸弱,不易拿捏,换罐、喂食,稍不留心便可能折须断腿,更兼身型微小,体肤与杂草、泥土浑然一色,一旦越狱,辨识找寻基本无望。蟋蟀虽好饲养,但须藏于瓦罐之中,不见日光,方能养精蓄锐,善斗好鸣,观赏性少了很多,唯蝈蝈可满足眼耳的双重娱乐。市肆里,竹编小笼一笼一只,隔着稀松的缝隙,或强健、或羸弱,或欢歌,或沉默,蝈蝈的神态模样纤毫毕现。选中了,翻出自家藏着的红木或是竹制的蝈蝈笼,将蝈蝈倒腾进去,这就算为蝈蝈安了新家,那蝈蝈左右攀爬,触须探前索后,偶尔露一口大牙试探地啃啃栏杆,一点一滴的小心思被看得一清二楚。这时,丢颗毛豆或是一小片果肉,那蝈蝈便安静了,认认真真地啃食起来。将蝈蝈笼置于窗前,若间以吊兰、文竹几许,月朗星稀的夜晚,枝叶婆娑,于赏观者而言便几同置身于乡野自然,眼看着蝈蝈得意了,振开双翅,肚皮一鼓一鼓,嘹亮的鸣声穿透夜空,随阵阵轻风灌入耳畔。
偶读清代词人郭廪《琐寒窗·咏蝈蝈》,词曰:“络纬啼残,凉秋已到,豆棚瓜架。声声慢诉,似诉夜来寒乍。挂筠笼晚风一丝,水天儿女同闲话。”一架秋风半笼虫声,忽而觉得,所谓人间清欢,往往是对自然的羁绊,如若龚自珍所云之“病梅”,失却了旷野之中肆意率性借风而歌的自由,蝈蝈的鸣声是否也含着些哀怨和无奈呢,清风淡月之夜,伴人入眠的依旧是那长一阵短一阵的“唧唧、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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