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前姥爷给娇娇买了一只蝈蝈,养在竹梗扎成的小笼里,每天在窗台清脆欢实地叫。娇娇守着笼子屏息静气地看,长须,油翅,湛青碧绿,突然压低声音欢呼:爸爸快看,它吃东西呢!我说嗯嗯,胡萝卜这么难吃它也肯吃,真不挑食。
想起来的时候娇娇总问我蝈蝈能活多久,我说蝈蝈是季虫,冬天就要死了。孩子神色黯然:蝈蝈好可怜。
娇娇允许我帮忙喂蝈蝈毛豆青菜苹果丁,但不许我喂辣椒,因为她自己最不能吃辣的。我小时候听说鸣虫食辣椒声音洪亮,就故意怂恿逗她:喂个大辣椒,声音更美妙!孩子正色道:爸爸,给你吃不爱吃、难吃的东西,你可愿意?
假期娇娇跟妈妈出门旅游,要一周时间,郑重把蝈蝈托付给我,临出门还嘱咐:爸爸别忘了给我喂蝈蝈!我满口答应。谁知那几天赶上下雨,雨天蝈蝈不爱出声,不出声我就忘了家里还有蝈蝈这件事,结果被我活活饿死了……
孩子回来去看时,蝈蝈趴在笼底一动不动。我搜肠刮肚道歉加安慰,态度真诚:是我忘记喂了,对不起……其实之前蝈蝈在我们家过得很快乐,每天吃得饱饱的,在野地里只能吃树叶……秋天的时候我给你逮两只蛐蛐,蛐蛐就是蟋蟀,比蝈蝈叫得好听,而且还会斗……
娇娇问什么叫还会斗,我说斗就是两只蟋蟀打架,打得可厉害了。娇娇忙说:不要它们斗,养着就行。女孩跟男孩真是不一样,我小时候养蟋蟀全当将军培养的,谁斗赢就奖励一颗大青豆……
接着,娇娇又问我:蟋蟀能活多久?我说蟋蟀也是秋虫,冬天也要死了。
娇娇又难过了:它们为什么都不能活很长时间?
这叫我怎么回答。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吗?孩子不懂,小孩对相对、绝对的久远没有概念,但知道人能活八九十年,小狗和羊能活二十年,小鸟能活十来年,而蝈蝈蟋蟀只能活半年。小孩以为,和人寿命差不多的似乎才叫一生,没这么长时间都很可怜。有一次我跟她讲嫦娥后裔,吃了仙丹长生不老,娇娇想了一会表示:一定要去找几粒仙丹,给我们都吃一遍……
2
天气转凉的时候正好开学,二年级语文开始学“秋天来了,大雁南飞”,但天空已看不见大雁。娇娇问我:已经是秋天了,可以养蟋蟀了吧?我说好,放假我们就去捉。她很高兴,说就养在你的那些盆里,还有它们住的房子、吃饭喝水的小碗(过笼、食台、水槽)……
童年说来话长。
小时候,十来岁,比我大比我小的孩子都扎堆拍变形金刚画片,我却自己跟自己玩。一个人在野外瞎跑,荷塘,稻田,一望无际的荒滩,夕阳在山头沉沉西坠,人和影子都变得很慢。我在田野里捉过蚂蚱,粘过知了,采过蒲棒,挖过茅根,用今天的话说,玩的都是“亲近自然”的事情。有一天无意捉到一只蟋蟀,两三年的时间,蟋蟀这种小虫都是我秋天最好的玩伴,到晚上就去捉,养在各种各样的瓶子里,自己相互打斗,也和同学斗。
有一年捉了只巨厉害的,至今难忘。
那时我爸单位有个上海人,现在我想起来,用圈里的话说,他是个“玩虫的人”,在皖北、徐州一带捉了蟋蟀回上海,房间里各种罐子上百,里面全是蟋蟀。我就带了我那只最厉害的蟋蟀去和他斗。
厢海拧见我碰着个罐头瓶子起初很傲娇,小孩能有什么好虫,就随便放出一只和我的斗着玩。只一口,他那只掉头就跑了。输得很窝囊。上海人呵呵笑。有意思的嘛。略一沉吟换了一只。还是一口,张牙就被按倒了。
上海人不笑了,把他的虫从斗盆里取走,捧着罐子对光仔细打量我那只蟋蟀:长须,大头,粗项,身体宽厚修长,背翅蟹青泛紫。看了一会用南方普通话问我:你这只蟋蟀在哪里捉到的?我说就在开水房西边的墙缝里,咬败十几只了,厉害吧?厢海拧很诧异:这么厉害呀!然后左右寻摸,又找出一只,用斗须撩牙,待斗志昂扬后,小心翼翼放入斗盆。
这次他那只更惨,刚刚还耀武扬威呢,在盆里和我那只碰头就往后退,牙都没开就逃跑了,我那只在它身后鸣声高亢地追着咬,上海人赶紧把他那只取走,再次捧着盆看。过了一会,小心盖好盖子,跟我说:把你这只蟋蟀卖给吧,给你五毛钱。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物资局的雪糕一毛钱一块,后来涨到两毛,五毛钱对小孩来讲很可观。可是我没愿意卖。这是我养的大将军,不卖。上海人呵呵笑:你明天再来玩吧。
第二天,又是好几只,又被我咬败了。
第三天,现在想他应该是取出“好虫”了,可还是个个不是对手。上海人很震惊,捧着我的虫再次左右一顿细看……突然开口说:卖给我吧,给你五块钱。
五块钱啊,对那个时代十来岁的小孩来讲实在是一笔巨款,诱惑非常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卖,我说,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上海人说你要它干什么呢,五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我说我还要和同学斗呢。现在想,我小时候真是不爱钱。
那个秋天,我的将军大大小小咬输了三四十只蟋蟀,从无败绩。冬天快来的时候,它突然有一天不吃也不动,寿终正寝,老死了。我很难过,回想它战绩辉煌的一生,心中复杂,用火柴盒装好,在后院挖坑埋了。
人好像总是突然长大,那以后再没逮过、斗过蟋蟀。曾经沧海难为水,蟹青将军之后,世间再无好蟋蟀了吧。
3
娇娇出生前我还在上海上班,秋天的时候,普陀公园和云洲古玩市场总有人售卖蟋蟀,我在下班路上和周末看过几眼,从来没买过。小时候听那个上海人说,山东的蟋蟀最厉害,所以倒是买了一本柏良(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个很厉害的蟋蟀玩家)写的《山东蟋蟀谱》,书里写的是南盆北盆,垫土过笼,水槽食台,早喂豆、午喂米、晚喂腥……字里行间都是貌似很有学问的玩儿。再后来那本书也找不到了,只剩下两只盆子和喂食工具若干,却从来没养过蟋蟀。连娇娇都说,我那些盆盆罐罐都扔在那好几年了。
据说宋徽宗生前酷爱蟋蟀,当年受俘金兵,路过山东宁津时行李散落,从车辇上掉下一只小罐,蹦出一只蟋蟀。徽宗垂泪对蟋蟀说:你走吧,八百年后你会称雄华夏。宁津的后人总想用这个故事说自己地缘文化深厚,蟋蟀所以称王;我却宁愿认为这是一个艺术造诣远超治国经略的皇帝对亡国的心有不甘。后人总说玩物丧志,最沉痛的丧志莫过徽宗吧。
于谦写过一本书叫《玩儿》,鸣虫走兽,玉器古玩,通篇都是玩意,我在书店翻过几页,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也没挡着于老板成名成家,可见玩也有门道。玩是闲事,可人生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眼下正是秋天,回头把那两只泥盆找出来,养两只蟋蟀,算是对孩子践诺,也权当和娇娇一起感受相守玩伴、心有牵挂的童年。
任公子长,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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