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山沟里的娃娃进北京之四

发布时间:2023/5/29 20:37:11   

张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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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木

我第一次进育才的时候,是陪我姐姐来的。当姐姐在学校办公楼办手续的时候,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们,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服装自然各有不同:从陕北到西柏坡再进北京的孩子们多数穿的是灰布的衣服,估计是随军服装厂做的;而从东北四野干部子弟学校来的孩子们,则发的是哔叽海军服,甚至还有小皮靴;从老乡家接回来的孩子,穿的就是农村孩子的黑棉袄,等等……那时候真把我给看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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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进育才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学校已经正规化了,给每个孩子发了几套洗换的衣服;从外衣到背心儿、裤衩,甚至鞋袜。每到换季的时候,再另发新的。比如到了夏天,男生就发短裤,女生就发裙子。到了冬天就发给我们棉衣、棉裤、棉鞋、棉帽、手套;如果有流行性感冒还要发给我们口罩。

我进育才的第一天,同学们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新生,因为我的衣服和大家不一样。我到了二院的男生宿舍,找到了四班的房间。管我们班的任阿姨,带我去总务科领了全套新衣服和鞋袜,她让我在所有新衣服上都缝上自己的班级和姓名。你想,一千多人的学校,都穿一样的衣服,没有个人的名字怎么行?如果拿错了,你哪儿去找啊?

可是针线活儿可难死我了,我从来都不会缝缝补补。结果缝了半天,才勉强在一只袜子上缝上歪歪扭扭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简体字呢,那些字的笔画还真不少。我一想要偷懒还得带回家,于是周末把一部分衣服带了回去,想让我大姨帮我缝上名字,她的针线活一流。可是,我忘了她不识字,那可怎么办啊?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衣服去求妈妈,心想:她那么忙,哪儿有工夫给我缝名字。那会儿,妈妈正在写信。她听我一说,二话没说,直截了当就拿毛笔在我衣服上开写。速度惊人,三下五除二,没有多久,我所有的衣服上都写上了漂亮的毛笔字,连我帽子里儿都帮我写好了。妈妈办事总是出手不凡,效率极高。

任阿姨检查大家的衣服上缝好了名字没有,看到我的衣服上的名字又黑又漂亮,她大为惊讶。当她知道这都是我妈妈写的时候,就说:“用墨写名字快是快,可是一洗不就掉了吧?”我说:“我妈妈说,根据在延安的经验,在衣服上写字,不会一洗就掉的,顶多洗几次颜色会减褪一些,到那时候再用笔描一次就行了。”任阿姨闻所未闻就楞在那儿了,我则得意洋洋。后来,我的衣物洗涤多次,自己的名字依然还在,还那么漂亮,都不需要再描。

一个星期天,我从家回学校。那时候,我选择坐电车回校,就是为了省下钱来逛天桥。我先从大雅宝胡同走到大华电影院,在那一站坐上有轨电车,只要三分钱就可以到天桥。当时,天桥还是北京著名的“平民游乐场”。我们看不起大棚子里河北梆子或京剧的演出,那太贵了。也就是那个时间段,老舍先生请吴祖光先生一起进这个戏棚,欣赏新凤霞的评剧《刘巧儿》。我也不喜欢看飞飞飞的练杠子,那远不如体操运动员的表演。我最喜欢看快手刘的手彩戏法,他属于平地抠饼,就在街头划出个场子。他没有大型道具,全凭两只手来变戏法,自己的解说词还相当有趣。演完一场就让小徒弟拿一个小锣,翻了过来当托盘来收钱,我们小孩儿给一两分钱就可以了。

年,张郎郎和姐姐陈乔乔在北京大学

那天我坐在第一排,快手刘问我:这位学生,你能不能借帽子给我用用?我点点头就把帽子递给他了。他就给观众看看帽子里外什么都没有,再把两个袖子都撸到胳膊肘上,拍几下手两给观众看,表示他一无所有。此时他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一摆手,就从我的帽子底下拽出来一个兔子。众人鼓掌叫好,快手刘拿着帽子打算还给我,突然停住,就说:“学生我来猜猜,你是育才小学的吧?”我说:“对。”心想北京只有我们学校有校服,猜中这个不算什么本事。快手刘又问:“你是三年四班的吧?”当时我就楞了,心想你是怎么知道的啊?他又说:“你叫张郎郎对不对?”我说:“对啊。你能掐会算呀?”

众人又鼓掌拍手。快手刘摆摆手,说:“我哪儿有那么神呐,我只会变变戏法,又不是算命先生。这不过是跟大家开了个玩笑,逗个哏!”说着,把帽子翻了过来,帽子里儿什么都写着呢。原来如此!众人哄笑一起,我也跟着乐。天桥就是好,何况当时天桥还有小金牙拉洋片、宝三儿摔跤、王久香现做现卖薄荷糖……等等等等。在天桥的南边还有零食批发市场,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到便宜的脆枣、酸枣面儿、麦芽糖……天桥这么有意思,我们能不老去吗?

育才小学一进大门贴着北墙还有一组新的建筑物,那就是集体澡堂和洗衣房。你算算,一千多个孩子,每个星期都得洗一次,还不能占用学习时间,所以,集体浴室就得奇大无比,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浴室分为男女两间大屋。我们脱了衣服冲进浴室,左右两边各有一排一个挨着一个的方形小浴缸,孩子们就一人一个小浴缸,泡在里面洗澡。生活老师和阿姨一再叮嘱我们,在浴室走路一定要小心,因为地面铺的是瓷砖,那非常滑,如果有了水就更滑了。有的男孩子发现,既然特别滑就别站着走路啦,干脆坐在地下,用双脚一蹬就滑出去几丈远。于是,孩子们又发明了一个新游戏,有的坐着,有的趴着,在浴室地面上滑来滑去。有的孩子在身上抹上肥皂在地上滑得更快,整个大浴室里,满地都是飞来飞去的孩子。我倒不喜欢玩这个游戏,就自己泡在浴缸里,用双手做成一个密闭的空间,然后放进水里看那些细小气泡如何迅速从我手中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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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去洗澡,是个闷热天,浴室里都喘不过来气儿。我在更衣室急急忙忙胡乱穿了衣服就走,结果落了一只袜子。晚上当各班同学都回到自己的宿舍里了,几个高班同学找到我们屋,就问:“谁叫‘张郭郭’?我们捡到一只他的袜子,是哪位的?”我一看就是我的袜子,说:“是我的,可是,你们认错字了,我叫‘郎郎’,不叫‘郭郭’。”可是那会儿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外号——张蝈蝈。

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夏日的下午,我们正好刚刚发了新的服装,孩子们都穿上了白衬衣,男生穿短裤,女生穿裙子。那天在雩坛南楼西面小树林的树荫下,举行少先队的入队仪式大会。育才的传统是,我们得叫六年级的学长为大哥哥、大姐姐,我们算他们的“小根儿”。在入队仪式上,都是大哥哥或大姐姐给我们戴上红领巾。当时,是谁给我戴红领巾的让我给忘了。不过,我记得站在我旁边儿,和我一起入队的孩子是二班的毛小光。我还记得当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作为大哥哥在入队仪式上,给“小根儿”献红领巾。真是无巧不成书,小根儿们列队等待,我们就托着红领巾排队入场,结果我恰好就站在我的小根儿蒋定穗的面前,还给她戴上了红领巾。这两次入队仪式我都忘不了,毛小光和蒋定穗这两位校友真是忘不了。

当年我和小光都出生在延安,我们两家的家长都在青年艺术剧院工作。毛小光的妈妈叫雷平,是青艺的台柱子。她在延安是这样,到了北京也是如此。两家的窑洞正好挨着。我还没满一岁的时候,我妈妈和她妈妈都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两个大人聊天正聊得高兴,不料我突然出手打了毛小光一巴掌,还把她的脸给抓破了。这和一种月季花的名字倒不谋而合——抓破美人脸。没想到八年以后我们俩会在育才一起入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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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蒋定穗戴红领巾的几年以后,我去我姐姐的老朋友蒋庆渝家玩儿,那时他们家住在沟沿头胡同。到了他家才发现,原来蒋定穗是蒋庆渝的妹妹,他们的老爸是抗日名将蒋光鼐,第一次淞沪抗战十九路军的总指挥。在我们的童年,甚至青少年时代,一不留神就能见到传奇人物。可能那个时代,还是属于童话时代,属于理想主义的年代。

我在育才不断地发现“老熟人”,从东北来的孩子除了徐蔚蔚以外,还有刘沙地。他的老爸刘迅先生从延安起就和我老爸一起做美术工作,在东北画报社也是同事,到了北京刘先生在北京美协当领导。

从延安一起来的除了毛小光,还有张新华。

张新华的父母在延安就和我父母很熟,据说,他爸爸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在为给他起名字挠头的时候,一眼看到家里有个新华牌肥皂的木箱,灵机一动,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不过,我还有个同学也叫张新华,是我在一零一和外语附中的同学。

张筠英和王小怀上天安门城楼给毛主席献

还有一些孩子,也来自东北,又一起进了育才。例如东北行政委员会子弟学校里的同学王小怀,他们家长是法院的,他特别淘气。有一天,在北陵大院儿的儿童游乐场,我姐姐正在打秋千,王小怀就跑来捣乱,他随着秋千的节奏,不断地在秋千运动弧线上跳来跳去。显示自己的大胆和灵活,没想到他自己脚下一滑,秋千就撞了过来。人们把他扶起来,一看头破血流,他还满不在乎。大家赶紧把他送去卫生科上药。进了北京他还那么淘,可是他胖乎乎的圆脸看着喜兴,招人喜欢。结果,一九五三年十月一日,他和张筠英一起上了天安门,代表全国少年儿童给毛主席献花。他于是成了育才的大名人,就不能继续那么调皮了。他自己的事儿突然多得忙不过来,我也就不主动去找他玩了。此后,我们就没有什么来往了,据说后来他去学医了。

我们家住在哈尔滨的时候,家就住在兆麟公园旁边。这个公园原来叫道里公园,后来抗日名将李兆麟被暗杀后就安葬在这里,这个公园就改名为兆麟公园。我进育才的时候,就认识了从苏联回来的小孩阿立克。那会儿,他的中文还不大好,我们就连说带比划。

阿立克

我们俩在南楼西边小树林里玩儿,我教他玩弹球,他教了我很多俄文单词。他和我同岁,医院里。对我们来说,他父亲是个传奇,而他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也是个传奇人物。在学校里他很高兴,也和我们一起疯,一点不像失去父亲的孩子的样子。也许这是住宿学校的好处,这里就是一个大家庭。这对于战争时期从国外回来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新家”。心里就踏实了。

我在东北的时候,毛主席的女儿娇娇(大名叫李敏),刚从苏联回来,就和我们在一起住在四野子弟学校。那时,她的中文也不太好,可是我们也可以交流。那时候,我姐姐和她最好,一来因为我姐姐叫乔乔,她叫娇娇,好像是姐妹俩似的;二来那时我姐姐是学校的孩子头儿,而娇娇又是学校的贵客。

有一天,她妈妈来看她,孩子们都跑去悄悄看一眼。我也跌跌撞撞跟去看了一眼,也和大家一样赶紧埋头就跑了。我不知道那个妈妈有什么特别,就是一个瘦瘦的穿军装的阿姨,这样的阿姨我见过成百上千个了。姐姐说:你不懂,她是贺子珍啊!我真是不懂,贺子珍有什么特别?

李兆麟夫妇和儿子阿立克

在十月革命节的时候,学校演出了歌舞节目来庆祝。姐姐穿着俄罗斯的布拉吉,手里拿着一个三合板做的镰刀,表示她是俄国的农妇。娇娇穿上白衬衣,下面是一条蓝色的工裤,把辫子盘起来戴上一顶工人帽子,手里拿着一个木头做的铁锤。我们几乎全体的小孩儿,都站在台上。充当合唱团。我们先唱俄罗斯民歌:

随着歌声,我姐姐和娇娇从舞台的两边低着头按照音乐的节奏慢慢走出来,似乎她们像十月革命前的工人、农民一样痛苦。她们走到中间位置的时候,这个沉重的歌正好完了。她们俩一起突然高扬起她们的头,把手中的镰刀和铁锤高高举起,她们像苏联电影开始时出现的标志一样,手中的镰刀、铁锤拼在一起,那就是共产党的党徽。这时候在他们后面有人举起了红旗,灯光凝聚在她们身上。我们的大合唱就雄壮地开始了:

那会儿,我觉得我姐姐实在了不起,简直就是革命的小女神。那会儿,一般谁也不会去研究谁的爸爸是谁。如果碰巧知道谁的爸爸是谁,对孩子们也没有多大的震动。连毛主席的小孩都在这里,还有谁的孩子敢夸口自己爸爸官大?

到了北京我姐姐乔乔进了育才,见到了她在四野子弟学校的许多老朋友,包括娇娇还有何安生——他是何长工先生的儿子。

那会儿育才的孩子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大故事,演绎着新时代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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