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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我一直认为我的父母是没有爱情的,他们之所以成亲,是因为他们的爹妈给他们包办了婚姻,他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几十年来,家里只要有他们在,就像屋里有很多人一样的热闹。叮当哐啷,见天地马勺碰锅沿,好像事事都会抬杠,俩人的意见永远不会统一。
早上起床,从熬什么粥开始商量,谁来炒菜,炒什么菜,放什么佐料,加多少盐,这些,对于他们两口子来说都是问题,需要研究讨论,直到早饭结束。
再说个日常。
比如码白菜。我们那里冬天都需要储存一些白菜过冬。父亲把白菜摆一排,一直往高地摞起来。
母亲就说:“别往高地摞了,再摞就都倒了,你看看还摞得下么?”
“摞不下也得摞得下,摞不下怎么办?扔到大马路上去?”
“重起一排不行吗?”
“那不占地方吗?”
“那也比倒了强吧?”
“我就这么摞!”
再比如,母亲说:“哎,当家的,你记得五点去接孩子,啊?”
“我去接孩子,你干嘛去?”
“我有事儿”
“啥事儿?”
“就是有事儿。”
“不说就别去了。”
“我们几个去赶集去。”
“家里啥都有,赶啥集哩。”
“你别管我,记得接孩子。”
母亲嘟囔,女人们赶集,你个大男人管个啥。
父亲感叹,家里啥都有,这女人们就是不嫌烦,也不知道总是去集市上逛个啥意思。
对于父母一天到晚抬杠打嘴仗的事儿,我是深恶痛绝的。
据奶奶说,我的父辈乃至祖辈们找对象都是隔墙扔过去一个簸箕,当爹的说行,就可以把闺女嫁过去了。新郎新娘结婚前,俩人别说牵牵小手了,连见面的程序都没有,就进入了“入洞房”的环节。
脑补一下,俩人,互不相识的陌生男女,洞房花烛夜被簇拥到炕头。新郎走到羞答答的新娘跟前,掀开她的盖头,仔细看看,说:“您好,初次见面,认识一下,我是你的丈夫……天色已晚,我们去睡觉吧?”是不是很……尴尬?
俩人男俊女俏也就罢了,如果俩人里头有一个看对方不顺眼的,时时处处地互相别扭着,是不是要憋屈一辈子呢?
席慕蓉说:“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看见了没?这样的缘分才能相爱的。
将来我要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愿意看着他,乐意听他说话才行呢。要是找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结了婚,天天闹别扭不开心,家都不用回了,我这样想。
我是个顽劣的孩子。
我就没有乖过,用爹妈的话来说,养我一个闺女,比养他们老萧家所有的孩子都费劲。他们一致认为,是上辈子他们惹了我,这辈子我就是来讨债的。
对于父母每天乐此不疲地抬杠,我很排斥。于是,在某一天,他们吵吵的时候,我说:“天天都吵,烦不烦啊?你俩离婚得了。”
俩人都转头看我。
母亲骂道:“你个缺心眼的二百五,你个傻货,有让自己爹妈离婚的孩子吗?啊?让你爹给你们娶了后妈,拿耗子药毒死你个没良心的。”
我爹直接抄起屁股底下的小凳子就向我砸了过来。
幸亏我跑得快。
“一致对外”。他们在对付我的想法上是一致的。
我听见屋里母亲对父亲大声嚷道:“别听你家闺女不够数儿那个话,你可别有想法,哼!别说没门儿,窗户都没有!”
父亲忙忙地应声:“不敢,不敢,闺女憨,我不憨。”
我不由地想起东坡先生的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唉,那就天天叮当哐啷地过吧,好在俩人吵了几十年,也只打嘴仗,从不动手。
后来,连我五岁的小侄儿都知道怎么给爷爷奶奶劝架了。
“姑姑,爷爷奶奶一抬杠,我就说姑姑要回来了吧?那扇门还是姑姑练武术踢坏的呢。然后,他们就不吵了,开始合伙骂你。”他笑眯眯地告诉我。
“骂我什么?”
小家伙坐直身子学道:“你说你家闺女,气人的东西,唉,那就是个蛮驴。”
他又转到另一边,点点头:“嗯,那个憨怂,也不知道随了谁。”
我哑然失笑。没错,是他们说的话,平时他们就是这样交流对我的看法的。
记得儿时我不爱上学,医院上班,母亲种了几亩棉花,天天都和棉铃虫干仗,我就逃学,躲在奶奶家后院里,看一些小说故事之类的闲书。
父亲下班回来为了教育我,便和母亲带我去地里头干活吃苦,只可惜我太喜欢和他们去地里了,捉蛐蛐,逮蝈蝈,抓棉铃虫,扑蝴蝶,摘酸枣,累了就坐在树底下,鸟语花香,看天高地阔,到处郁郁葱葱,心里那个舒坦。感叹一声:真是好风景!
干完活,一路从地里走回来,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闺女,你看这土路坑坑洼洼的,穿着高跟鞋走的话,会崴了脚的。但是,如果你好好读书,将来上了大学,在城市里生活,就可以在柏油马路上穿着高跟鞋溜达了,穿漂亮的裙子,再不用种地受苦了。”
母亲轻笑:“她会在乎那些?”
是啊,我才不在乎穿不穿高跟鞋和裙子呢,只要不学数理化我就开心。
“哼!我就喜欢这土路,将来,我就要穿高跟鞋在这路上走!”我不屑地说。
我爹一巴掌就把我打爬下了。
我起来一边跑,一边犟嘴:“我就不喜欢在城里头,到时间就要去上班,都不敢迟到,住的那房子三步就走到头了,憋屈死了。”
把我爹气得好几天不理我。
记得我上初一的时候,就已经在投稿了,邮电局的叔叔是我们班同学六儿(他的大名我忘记了)他爸爸,他经常要到我们班给我送稿费去的。我参加“全国希望杯日记大奖赛”,拿了三等奖,有证书,也有稿费,可是,父母并不开心。
父亲叹气说:“稿费?这点钱有啥用啊?考试没有分数,这就是扯淡。”
我把数理化学得一团糟,看到那些课本就头疼,成绩越来越差了。
母亲的唠叨根本就没有用,她自己又舍不得揍我,再者,就算她下手揍我,我也不怕。她只好让我父亲出马教育我:“女儿大了,再怎么顽皮,也是个女孩子,你可不能再打了。”
可怜的父亲从古至今,谈天说地,东西南北地说了很多很多,我只是歪着脑袋,顶嘴道:“我真的是学不会,再说了,我也不喜欢去城里上班,你看我大伯大妈他们,天天看表跟时间都不敢迟到,城里有啥好的。在村里想睡到中午就睡到中午,不想干活就不干活,多好啊!”
看到父亲脱鞋,我撒腿就跑,当父亲把他的鞋子砸过来的时候,我都跳出大门了。
“还是我们农村的院子大,要是在城里我大伯的院子里头,一共就三步远,你砸我都不用瞄准的,三天就把我砸死了。”我冲院子里的父亲嚷道。
为了逃避父母,我去奶奶炕上睡。
奶奶说:“女孩子,学不会就学不会吧,将来都是要嫁人的,俗话说,嫁汉嫁汉,为的吃穿,吃死汉,穿死汉,茅子(大粪)也是汉子(丈夫)担,嫁个好汉子,有他养活呢,愁什么。”
我就躲在奶奶背后寻思:嗯,确实,对呀!村里都是男人顶天立地,都是男人担茅子(挑大粪)。
对于我的顽劣,父亲和母亲对我的态度永远都是一致的,一致的失望,一致的不满,一致的恨铁不成钢。
而他们的争吵只是来自于他们俩人的人民内部矛盾,对于我这个外人,他们是一致对外的。他们永远都不会为了我的事情争吵,因为一般的时候,在我的事情上,他们的思想惊人的统一,他们的意见惊人的一致。
我实在不是念书的料,父亲只好把我送到纺织厂去上班。
我的父亲是方圆百十里很有名望的医生,我的母亲是家庭主妇。
父亲治病救人从来都是先治病,后收费。然后,有很多贫苦农民的医药费就都给免了。这一点上,父母的意见也是统一的。
父亲常说:“古来医道通仙道,半积阴功半养身”。
也许,正是他治病救人不计较回报,积了大阴德的缘故吧,老天爷帮他免去了灾难。
我的父母终究是有福之人。
父亲曾经大病了一场,直到现在,我都坚定地认为父亲是被我给气病的。
那时候,医院里,不再骂我,也没有抬手揍我,可我却浑身发抖。
我很恐惧,无法接受,山一样的父亲会倒下来。
我在普化寺跪了一天,我许愿:只要能让我父亲好起来,就让我少活十年,或者更多,我怎么都愿意。因为,不管对于父母、对孩子、或者对于全家人乃至于整个家族来说,我都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只会给家里添乱。
也许是父亲身为医者,以仁心仁术给穷苦的病人施舍过很多药物,救过很多人命的原因,菩萨神灵们都在保佑这个心地善良的男人。
他突发的恶疾,在短短半个月里奇迹般地痊愈。
母亲流泪默默地守着父亲,喃喃自语,说得最多的就是“你要好好的。”。他们的交流只是心有灵犀,喝水或者吃水果,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母亲一直精心地伺候着父亲,从医院回到家里很长时间后,母亲都不说话,也不唠叨,他们也不抬杠。
家里有一段时间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开始希望他们能够吵吵,怀念那些他们天天抬杠的时光,而且,日复一日,这样的愿望一天比一天更强烈。
相比较此时的压抑,彼时那些嘈杂的时光是多么的温暖和幸福啊!
父亲痊愈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医院的专家都啧啧称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已是满头白发的一对老夫妻一路走来,持续着五十多年的抬杠习惯,老两口高一句低一句地辩论着,一路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去。
“淡然执手度清平,山盟不弃白发生。
朝夕眼里映欢笑,静夜倾谈鉴月明。
衣食奔波共恩爱,涓涓岁月酿真情。
风雨路遥同珍重,不负尘缘不负卿。”
我再也不会说父亲母亲是包办婚姻,没有什么爱情了。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们的爱情很深沉,好像已经被考验了几个世纪。他们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越了骨肉手足的亲情,比亲情更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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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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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强
作者简介:肖东珍,笔名安歌,山西新绛县人,从小痴迷文学。年,初中一年级参加全国“希望杯”日记大赛,获得三等奖。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故事会》、《运城晚报》、《生活潮》、《世界汉语文学》等报刊,常有散文,诗歌,小说,在众多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