莠莠,我们老家的称呼,大家熟悉的狗尾草。“莠莠”两个字,写在纸上看着纤纤袅袅,似一美丽女孩的名字。可如果放到那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成语“良莠不齐”里,似乎就没那么讨喜了。它的穗子“冒充”谷子的模样,先人就认为它品性不好,以致把“莠”等同于“坏”。比如《诗·小雅·正月》里:“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其他诸如谗莠(谗言恶语)、莠命(败坏教令)、榛莠(丛生的恶草)、莠民(坏人)……,如果莠莠可以抗言自辩,在自辩之前,它大概要为这么浩荡一群“莠什么”“什么莠”的手下瞠目结舌乃至心生窃喜了!如果它真动那么一点儿歪心思,说不定就振臂一呼,带着这群手下聚啸山林,自立为“莠王”呢!我那时可不知莠莠这么“坏”。在我的童年里,莠莠最大的功用,就是用来串蚂蚱。蚂蚱的颈部,我们称为“鞍子”,因为它的确形似马鞍。蝗虫、螽斯、蟋蟀、蝈蝈等这些直翅目昆虫,都有这个漂亮的鞍子。鞍子连接的头部和胸部那里,有一层薄膜跟身体紧紧相连,捉住蚂蚱后,掐根莠莠,自下面的薄膜穿过往上,穿透上面的薄膜而出,呶,如下图:秋天丰饶的荒野里,一个下午我可以如此串上几串蚂蚱,有近百之多。莠莠细细的禾杆比它的堂哥,金狗尾草,质地要坚硬,串几百只蚂蚱下来,禾杆的头部也不会变软,一直尖锐如锥。金狗尾草看上去更加漂亮挺括,但会慢慢变得蔫软,无法穿透蚂蚱的鞍子。至于莠莠的另一个听着更加威风凛凛的堂哥,虎尾草,它相对较少而且柄太短,我从来不用,最多偶尔采来当做小扫帚,扫扫脸蛋什么的。秋风里,追在一只只蚂蚱后面,漫过坡,越过谷,涉过小河,穿过榛莽,裤脚上满是鬼叉子、草虱子、猴子毛、苍耳,手中莠莠上的蚂蚱串越来越长。小孩子,对了秋色,便是木叶纷飞,衰草连天,也没有渭水秋风的豪宕和慨叹,只有硕果在握的喜悦。那沉甸甸的几串,悠悠晃在手中,跟提了几串肉干一样。有时得意过甚,晃得过头了,莠莠就会折断。发觉及时的话,找根莠莠重新串上。发觉不了,那一串蚂蚱会你迸我飞,逃得无影无踪。——莠莠穿过蚂蚱的鞍子,蚂蚱只是流点褐色的血,通常还是活蹦乱跳的。莠莠生命力强大,即便在全是砂砾的干旱荒坡上,它一样长得昂首挺胸,毛茸茸的穗子青青可人,成熟时紫红色,一副红光满面的滋润模样。只有到了晚秋和冬季,朔风才把它吹成枯黄。但它枯而不倒,如果是一大片莠莠,它们在北方冬季萧索的大地上,叶子唰唰簌簌而响,毛茸茸的穗子,数以百计,迎风共舞,样貌纤柔婉顺而筋骨坚韧倨傲,另类的“桃花依旧笑春风”。独自一棵成纤纤景致,以十以百为浩浩丛林。春日崭露头角,盛夏骄阳里郁郁青葱,秋高时节慨然任我们这些顽童摘取,凛冽的冬天里它呼啸西风。横看成岭侧成峰,它在四季里都是风景。叶子纤长,茎儿细高,穗子柔顺地半低着,自有一种优雅而动人的气质。可惜,能欣赏它美丽的人,自古就极少。大家都只盯着它是杂草的一面,口诛笔伐。唯有宋代的宇文师献,在《梅林分韵得酒字》里,写道“玉色洗尘沙,幽姿出藜莠”,认为它自有动人的姿态和韵致。虽然人们向来不怎么能欣赏它的美,但在《诗经》的《国风·齐风·甫田》里,却有意无意地用了两个词来形容莠莠,这两个词精准地刻画了它旺盛的生命力,可谓千古不易。“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切切。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但但。婉兮妾兮,总角卯兮。未几见兮,突而舟兮。”莠莠,骄骄,桀桀!这两个词都是高大旺盛之意。诗经里这个女子,面对了田里茂盛葳蕤的莠莠,如是浩叹,无奈之余,似乎也含有对它旺盛生命力的赞叹!千年以后,那个伟大而心态淡泊的田园诗人陶渊明,种豆南山下,面对长势盛大的杂草,只是淡定地说了句“草盛豆苗稀”,然后每天锄草一直到“带月荷锄归”。又过了几百年,那个既沉郁悲壮又踔厉风发的陆游,望着一场豪雨之后泥泞的土地,干脆说了句“岂惟蛙黾矜得意,坐觉藜莠无由薅”,老子不干了,你就使劲长吧!对我和我们那里的人来说,它永远是莠莠,我们老家的这种称呼,念起来赋予它一种既亲切又悠游的风范。无论我在哪里看到它,脱口而出的名字总是“莠莠”。它颤巍巍地立在我童年的指尖上,好似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蹲坐在那里,跟我走遍故乡的田与野,看着蚂蚱扑棱棱振翅飞起,彩色的翅膀如彩虹一样绚丽。莠莠,突然对这两个字的形状和内涵迷恋起来。真的好像一个美丽的女子啊!是不是大部分女子,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生活给予的历练,都如同“莠莠”,初始文弱纤细,终致强大坚韧?黄庭坚在《谢公定和二范秋怀五首邀予同作》有:“平生耦耕地,风雨深稂莠。”风雨深稂莠。唯莠骄骄,唯莠桀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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