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团火焰,炙手可热,像一团棉花,温和如故。
掌心里捧着的是才出炕的鸡仔、鸭儿;在这个春天里,它们比一朵朵的蒲公英还要嫩黄,跃跃欲飞的样子真是个“活宝”。
老年人说:鸡鸡21,鸭鸭28;不是“一母同胞”,孵化期自然有别。
“炕鸡吆——炕鸭吆-——”吆喝声高高低低的,从四沟迈过三沟,然后是二沟一沟,就那么一路颠簸过来,像踩水渡河的人。看那样,一肩挑起两座山:圆盘的竹筛,被纱网笼着,三根绳子吊起,漏斗状的罩下来,鸡鸡在一头,鸭鸭另一头,它们听着摇篮曲逢水过桥,慢摇消停的来到村头。
花朵一样的鸡鸭,清欢着清贫日子里的春天。小孩子从大人们的裤裆里钻过去,一下子就跟它们挤在一窝了,大眼对着小眼。大妈捡脊背上有花纹的,小媳妇捉奶黄的,它们长大了就是“芦花鸡”和“来杭鸡”。这里面的窍门真不少。一个是土鸡,一个是外来货。泼辣和娇惯,混养着为好。
叫卖炕鸡的人巴掌如蒲扇,鸡群山草一般倒伏,鸭群水草一样漂浮。他丢丢眼,弱弱地捉了一只,鼓起腮帮子吹开阴毛,芙蓉花似的展开;在辨别公母的过程,丢了捉,捉了又丢,以此才好对着买家打起“包票”。
要说丫头个个爱美,都爱那种“凤凰头”的炕鸡,好比胭脂花涂抹在指甲上。小心捧出鸡仔,如雨后森林簇生的蘑菇,五指笼住的鸭儿,像众多河流漂浮的小船;它们可爱得无法形容,简直就是掌心里的宝。“宝贝,来,让俺亲亲你们的屁股吧?快,送一座‘银行’给咱!”村民们笑虐着,还不照样撩开围裙,兜得小心翼翼,脚步迈出来战战兢兢的。
卖鸡的人毫不吝啬,按照个头配发了小米,金灿灿的小米呀!眼前的鸡呀鸭呀,顿时幻化成了一只只的凤凰呢。他们如获至宝。像是从幼稚园领回子女,打老远能一眼认出来,大人们个顶个的聪明透顶,鸡鸭们都成了“染色体”:红头的,绿屁股的,黄翅膀,紫脊梁,还有黑胸脯的呢。那个时辰,呼唤的声音响彻在村头巷尾:咕咕咕,叽叽叽,咂咂咂,吧吧吧--当然,唤鸭子的是千篇一律的,吖——吖——吖——
一只竹篮歪斜在树根下,风里雨中糟蹋得不成样子,破旧,失相,废物也可利用。盖上一圈的纱布,透气透光,当作了最初的“摇篮”;晚上被吊在屋梁上,猫的爪子锐利,老鼠的嘴尖刻,都得提防着呢。一日三餐的,它们争着喰着小米,鼓动着嫩黄的嘴角,一个劲叫着饥饥饥,是粥少僧多呢还是怕暴饮暴食?等到它们腿脚硬朗学起路来,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再稍大一点儿便“蹬鼻子上脸”的祸害人了。而那些鸭子,粉墨登场的像个县太爷,迈动八字脚,看上去衣食无忧,那才是小人得志的“腻歪”人。气归气,还得指望着这些家禽换回油盐酱醋茶。所以,嗟来之食,食之无愧。
鸭子喜欢雨天出行,遇见个小水洼就秃噜秃噜,像以为是撮着鲜美的螺蛳,玩起自欺欺人的把戏;然后探头探脑地迈入,翘一翘脖颈像稞豆芽菜;它们小心谨慎的凫水,胆大的在里面打滚,有仰面朝天的只把鸭蹼乱摆,像个“求生者”;大人们说,时间稍长就会“挺”过去!这个当口需要“救死扶伤”之人,扳过这个小生灵的小身板,救它一命。毫不夸张,那就避免了一场“金融风暴”。为啥呢,它们是村民嘴上的“屁股银行”啊!刚出门的鸡仔,倒是有趣,蹦蹦跳跳地交头接耳,一会为争夺一条蚯蚓,拔河一般,拉锯似的,那条蚯蚓被拉扯成了一根“皮条”。几只蜻蜓低低的飞舞,它们怀有极大的兴趣,踮起屁股蹦跶的只有“好高骛远”的怅惘了。
乡里乡亲的,土话、古语俯拾皆是。有句俗语“多吃多占”,照应了鸡仔的土里刨食,且无师自通地用草根把嘴角的残留物磨去,爪子粘出一个个泥球,怎么都甩不掉(犹如戴上一副拳击手套),在泥泞的村道上亦步亦趋,鼓锤一样敲打地面。天刚放晴,乡村的孩子拿泥巴在掌心里“搓汤圆”似的,把团成的泥蛋蛋插在柳枝尖,口中发出“甩甩甩泥蛋,甩到谁家谁要饭”的咒语,瞧那泥蛋像一枚枚“信号弹”飞向天空,最后不知道落在何处?而鸡爪上的泥蛋蛋,经它嘇掉的,自个干裂掉的,还是大人们弄掉的,只顾玩耍的孩子无暇顾及。日后,会有“眼线”准的,用“甩泥蛋”的法子来驱赶鸭鸭,已成民间的一大发明。
单说这些鸡鸭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村民像对待秀才、举人、进士那般的另眼相看。你可知晓,要是出了“妄蛋”,炕房的师傅拿不到工钱,还是要被解雇的。大家都懂得“鸡生蛋蛋生鸡”,那就牢牢把握第一关吧。我们那里收购站有个刘叔,细细高高的个子像棵向日葵,他半握着虚空的拳,把一颗颗的蛋对着阳光照看,脸也扬起来了,脖颈也抻起来了,微驼的背也直檩起来了。他的秘诀是,散黄的蛋,没有“鸡赶绒”的蛋,一定出不了鸡鸭!至于炕房的垒灶,温度与火候,出壳的最佳时机,他又闭口无言,像沉睡之中的蛋。不可思议的是,刘叔总有一些“妄蛋”吃,津津有味地抿起小酒。时常伴着辣椒炒,伴着韭菜炒,有时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连毛加屎的,蘸一碟酱油生吞活剥,我们叫它“蜷毛蛋”,像个熟睡中的婴儿。刘叔直呼:过瘾,辣馋!那只小酒盅碰来碰去,说到某一件事情上,喝到兴头上会开导对方:怎么那么的不开窍?!大人们会拿刘叔的这句“口头禅”叫骂:不开窍?你也没有“妄蛋”可吃啊!孩子的脑门瞬间青紫了一块,打着“劣”字的试卷汪出一圈眼泪。
可伶,孩子担惊受怕的,因为一只鸭子的丢失,一只鸡仔淹没粪坑,一场风雨的侵袭,一次群殴的围攻,“粉丝”似得小身板筛糠一般抖动,当妈的骂归骂,急归急,吓傻的妈妈还不得四处去讨来个“方子”。好了,“桃树叶子煎鸡蛋”。妈妈不懂郎中“桃之夭夭”的用意,只求鸡屁股大力开张。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妈妈愁苦着脸东家借西家求着,临了,得知此事的人家殷勤地送上门来:一枚带上血丝的“头蛋”,犹如初升的太阳!沉默寡言的炭炉子有了滋味,勺子掂了几掂,香气冒了几冒,小嘴吧嗒吧嗒几声;自家的桃树,外人的蛋,老中医的“祖传”,真个就妙手回春了。孩子欢实了,一家人有说有笑了。那些乡村里的故事,伴着“鸡犬相闻”,也伴着“鸡飞蛋打”。
那一水瓢的鸡蛋,摞起来如同“堡垒”,里面叠加起日积月累,收藏下小心翼翼,沉淀了勤能补拙,晃荡着浮光跃金——你会看到小脚的老太太从阴影里走出来,顶着一块半干不湿的毛巾,浸透着辛酸又风干了的苦楚,她们的嘴巴少油无盐而寡淡无味,收缩着,干瘪着,如一片小小的“青瓦”;遇上下地的或进村的人,树干样的身躯便活泛起来,干枣子的一张脸立马春风桃李。
张婶子,去联营店啊?你家鸡鸭“管蛋”呀,看都叠成了“宝塔山”了!
哎,他王哥,谁说不是啊,这年头鸡屁股就是银行呐!
那个叫做王哥的挤出来一副“公鸭嗓”,呱呱呱地说道,俺可就会摸鱼捞虾,少不了也去称盐抹酱呢。
要不这样吧,等俺换回来送你家一点?
王哥的鸭嗓子嘹亮了一些:那敢情好,俺去捉两条鱼回来,给婶子尝尝鲜。“让你惦记啦,”张婶子低眉笑眼的,就窥见了王哥的光脚板,小腿肚子上布满了“鱼鳞纹”。说话间,他迈开八字脚,早像鸭子似得游出了视线。张婶子照看着脚下,那个小心劲儿,不用说“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况她的手上还提着乌黑的酱油瓶、透明的酒瓶呢。
老太太一脚高一脚低地迈过供销社的门槛。一秤盘子的盐盖了瓢底,酱油的泡沫溢出瓶口,就被胡萝卜的塞子塞紧了;抹的酱,是赤黑的,就那么一匙子被荷叶托起,垫在了白盐之上;一封“经济”火柴掖入衣襟内侧。“死老头子,少喝一点,少不了一块肉,”散装的酒被半斤醋取代了。
那个年月,为啥井水用瓢来量啊!我少不更事,问过站柜台的大姨。“水瓢,好比一口锅,鸡蛋散了,那叫“肉烂在锅里”;掉落地下,连忙捧起来,端着回家,还能吃个蛋花啊!大姨说得轻来巧去。
鸡蛋就是一个宝贝疙瘩(亦或烫手的红薯!)磕破鸡蛋的少不了要挨揍,偷鸡蛋的那就揍得更加厉害。怪谁,怪货郎担子么?朝霞夕露的乡村,听闻货郎鼓咚咚咚地响,惹得小媳妇和老太太着急忙慌,梳拢的头发打墙缝里抠出来,麦麸下的鸡蛋被扒拉出来,她们“鸡蛋里头挑骨头”,“小货郎”受不了娘儿们的围攻,轻飘飘的头发换了硬邦邦的针,拳头大的鸡蛋换了巴掌大的镜子,当然也有换回穿针引线的“顶针”,涂脂抹粉的“胭脂”,西窗之下绣鸳鸯的“花线”;她们叽叽喳喳地去了,货郎鼓咚咚的渐行渐远,冷不丁就有“葫芦头”的孩子背着大人冒出来,拿鸭蛋换了火药、水枪、玻璃珠子、弹弓;他们在打麦场上玩得不知天高地厚,可等到月亮上了树梢,一个个头上冒出鸡蛋一般的“疙瘩”。大人们气急败坏,跺着脚骂“败家子”--还不去死!虽然鸡蛋、鸭蛋里含有孩子们瞪大眼捉来的蚂蚱、蝼蛄,光屁股摸来的泥鳅、河蚌;更有书本费、医药费、走亲访友的脸面啊!都指望着鸡蛋、鸭蛋甚至鹅蛋去换钱呢。
挨过揍以后照旧放鸭子,一枝长长的竹竿系根悠悠荡荡的红布条,无形中“捆绑”了仇恨,鸭子吗照样大摇大摆的,“无厘头”遭了劈头盖脸的抽打,它们落荒而逃,更加的结巴着: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它们劈里扑噜纷纷落水,顽皮的孩子把笑声荡漾在波纹上,黝黑的脸绽露一排白牙,像芦苇丛闪出的一道河湾,一片白云飘远了---嘿,这个孩子放的是北京鸭。那才是少有的白!
某天某夜,你会听到鸭子的叫声在芦苇荡间徘徊,莫名其妙的惊吓!鸭,哩—哩—哩—那些个麻鸭,灰不溜秋的,躲在水深之处,大气不敢出一声。鸭,呱—呱—呱—呼唤鸭子的人在此岸在彼岸,如同民间的“喊魂”撕心裂肺。
西风渐起,树叶飘的魂不守舍,怀抱竹竿的孩子抄着袖笼在河汊里转悠,钓钓鱼,摘摘野果,吹吹口哨,晒晒坡上的太阳,像匈牙利一部电影里的《牧鹅少年》。天气一天天的凉着,鸡爪一样的薄冰逐渐增厚,温暖的鸭绒把冰层焐化了,它们孤岛一样浮动;穿着空心袄的孩子,冷不丁掉入“冰窟窿”,万箭穿心。磕巴着牙齿骂一句:该死的鸭子,跟你有世代的冤仇啊!
挨过冬天的鸡鸭老于世故,天气那么的好,也懒得下蛋,青黄不接的竟然抱起“窝”,混蛋不?!抱窝鸡的形象本来就猥琐,家人们想方设法剪去它的翎子,来个“霸王别姬”,兜头一盆冷水的刺激,灌辣椒水的煞气(差一点,法西斯的刑罚都用上了)。可它不屈不饶,家人们这才心软下来,收拾个窝筐让它安心抱窝。抱窝鸡不吃不喝,把一枚枚优选的鸡蛋,揣过来揣过去,分享着同等的体温。破壳而出以后,老母鸡“咕咕咕”地引领着“唧唧唧”的鸡仔外出觅食,它警觉得要命,凡是一只老猫一条小狗,它奓开翅膀勇猛的迎战:掐、拧、扑、蹬,全然不顾自我的安危。遇上暴雨来袭,老母鸡护着鸡仔逃到树下或墙根处,展开宽大的翅膀,巨伞一样罩着。雨点纷纷,老母鸡用一颗潮湿的心,看着天空发呆。
没有抱窝鸡的人家觉得很庆幸,逮进来一批新的“炕鸡”,进行着新老更替。在它们“牙牙学语”、“邯郸学步”时,抱窝鸡带出的幼鸡已经脱胎换骨,扎出的翎羽好似箭簇披挂于身,那也是个“虚假”的模样;猝不及防的阵雨袭来,它们急乎乎钻进“锅屋”,占据炉框的边缘相依相偎,哆哆嗦嗦的像吃了败仗的“伤兵”,炉火中的余温丝丝缕缕,促使着它们更像一只只瞌睡虫。之后,一些体质孱弱的,鸡屁股后面稀稀拉拉的,青虚虚的,总是不干不净。民间的“方子”又派上了用场,把蒲公英熬过的水捏着鸡嘴灌进去,那只鸡甩着个小脑袋,像街面上边走边擤鼻涕的人;还有挖来马齿笕剁得细碎当做鸡饲料的,条件好的人家呢,会把土霉素研磨成粉搅拌在麦麸里。
在乡下,都知道麻鸭皮实,好养活,到了混得“养尊处优”的份上,它们拽得不得了,就好吃懒做了。期间,有走失的,有被大群裹挟去了另一个村庄,也算走了一回“亲戚”吧;有黄鼠狼给叼走的,有给药物药死的;反正死的不明不白!炊烟里升腾起的叫骂会传的老远,什么解气的、杀恨的全给“秃噜”出来,似乎缺少《王婆骂鸡》的艺术。也别说什么泼妇骂大街,在生活低下的年月,汗珠子摔八掰,一个铜子磨断裤腰带,脸面不值钱,只捡粗鲁的、不堪入耳的满嘴喷粪。当然,低到尘埃里的村子,也有高人一等的骂家:哎——我还瞧不出你的模样啊!白天低眉顺眼的打俺门前过,到了夜晚就人不人鬼不鬼的,纯属一只黄鼠狼。瞧瞧,吹胡子瞪眼的骑在大母鸡身上,尖嘴猴腮的咬着鸡冠,小尾巴鞭子一样抽着鸡屁股,让它往东它不会往西。左邻右舍都猜猜,俺们庄上哪个像这等模样啊?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到底按着什么心?吃一只鸡,能成胖逼啦!看不咽死你全家!个偷鸡贼,不得好死啊哈哈---骂着,哭着,像大仙附身了!
剩下那些可伶的,被一路走来的人拎着,像个“吊死鬼”。哪家舍得吃,只有去集市上寻找买主。“有谁要鸭子么?瞧瞧,鲜鱼活肉的!”观而不买的人,咂咂有声,像“扁嘴”秃噜小鱼小虾,像鲁迅笔下的人物,“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只有极个别饱餐的人,吃独食的人,吃涨了肚子,再去寻求“鸡内金”:铁皮上烤的冒青烟,研磨,冲水内服,见功见效。所谓“鸡内金”不是白叫的,土里刨食的鸡比那时的一个草民要金贵,农人舍不得杀了吃。若是来了远方的贵客,当家人握一把刀子在手,忍痛割爱着说:鸡鸡你莫怪,你是天下一盘菜,有心不杀你,又怕客来怪。待客走后,吃剩下的骨头洗了洗,放在石墩上捶碎,再投入石磨里研磨,伴上绿豆粉团成绿豆小丸子,汆入清汤寡水的菜汤里,不失为一顿美味,让馋涎欲滴的孩子们打牙祭。“鸡内金”呢就值2分钱,够买回半斤盐的。所以它金贵的不好找啊!再说了,都是空着半张肚皮的人家,哪有吃得涨成一面鼓?稀薄的日月,一张肚皮透明透亮,那一粒粒的丸子在上下滑动,像个团头团脑的小鸭子,游进幽深的河谷里。有个孩子打了一个“饱嗝”,发出“鸣鸭”般的怪异。你看,鸡鸭不分家!
芦雁继续在河湾里踏踏踏的追逐,咕咕咕的求偶。剥粽叶的人踏着波纹一步步深入,半浮于水中的鸭蛋污浊不堪,跟《多瑙河之波》里的水雷,冷不防冒出一枚。臭蛋,又是一个臭蛋,有人捞起一枚随手就扔了。“哑火了!”有人笑不出声。村里的几个小屁孩会在夏季之夜偷渡,到河对岸去摸瓜,清浅的沙滩上躺着青皮的鸭蛋,零零散散,被月华温馨的笼罩被流水轻柔的冲刷,一如光洁的鹅暖石,饱满而滑润。他们嘴里啃着“九道梨”香瓜,鞋壳子里卧着可爱的鸭蛋,喜滋滋的肚皮上星光伴着风儿在跳舞。
鸭子住鸭棚里,在河沟里排泄粪便,喂了鱼虾,长了菱角,绿了莲藕,肥沃着淤泥,茁壮了芦苇荡。鸡在鸡窝的阁楼上,鸡屎漏下去,层层堆积,“地靠粪养,苗靠肥长,”丝瓜架,葫芦架,葡萄藤,爬上篱笆的吊瓜,晒干的鸡粪埋于它们的根部,再看这些植物迎着风蹭蹭的往上窜;丝瓜花响亮了蝈蝈,葫芦一分为二开了瓢,水瓢淘米,干瓢盛面;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私语,吊瓜当作饭,撑死也情愿;这说的是乡下“过日子”,鸡鸭懒散成群。而城里的那些小市民,占地垒窝,有恐怕吃了大亏的,捡旮旯犄角栏几只鸭子,迈开八字脚原地踱步;城里人管不识水性的叫“旱鸭子”,指的就是这般货色。鸡们却得锅上炕,跐倒了油瓶蹬歪了茶壶,留几片屎粑粑做为印记。郊区来掏鸡屎,被叫做“小拾粪”,街门洞开,可谓“夹道欢迎”,家家喜滋滋的。后来闹鸡瘟,大家的怨气都卸载“小拾粪”身上,怪罪那把胡捅乱捣的粪叉了。见天活蹦乱跳的,对着母鸡亮起翅膀,展开围堵之势的红冠公鸡,(就像孙红雷在《潜伏》里表演的那样,歪斜半个身子,眼睛色眯眯的变小,不怀好意的跃跃欲试),现时它耷拉着个脑袋,雄风不在;老母鸡更是不在状态,爱答不理的萎缩。适逢其时,命运多舛,城里有失恋的、待业者,打不起半点精神,活脱脱就是一只“小瘟鸡”的再现。不出一日半天,噗噗噜噜,它们都栽倒于墙角、缸根、磨底;放在农村,死掉的瘟鸡埋在葫芦架下,多结几颗葫芦呢。它们总不能横尸街头吧,你会看到阴沟里、厕所中,它们的惨象目不忍睹,像吃了一场大败仗。劫后余生的芦花、来杭,更加成为掌心里的“宝”。鸡鸭稀缺了,蛋珍贵得无异于“恐龙蛋”!宋庄的一个小媳妇,在稀瘪的肚皮上扣一只“干瓢”冒充孕妇,婆婆满脸带着笑,脚下带着风,欢喜得直跳。纸是包不住火的,“荷包蛋”没吃上几顿就败露了。“九斤黄,你不下蛋,还抢食吃,一点都不害臊!”婆婆指鸡骂狗是她们的拿手好戏,也出自她们的本能。总归都是过来之人,婆媳关系就是“以卵击石”亦或“鸡飞狗跳”那点破事。
天凉好个秋。秋风紧赶慢走还是来了。小溪潺潺,流淌滑润的鹅卵石,玉米地冒出几株野红的高粱,一条路打山岭上斜行。小姐姐挎的竹篮子罩上一块蓝花花布里,她遵从大人的指点去李家湾,那个村子好远,外婆的身子骨很弱,老母鸡挺肥硕,叽叽咕咕的不老实。也是走的急冲,荆棘拉扯着衣角,乱石牵绊了脚步,暗中挣扎的老母鸡蹿出去了,“唰”她放出一身的冷汗。情急之下,小姐姐用石头垫着歪斜的篮子,掰下玉米棒子沿路撒着零星玉米粒,她用那块盖布把自个罩住,隐伏在篮子后面“咕咕咕”叫唤不停---天一点点黑下去。那是“酉时”吧,畏首畏尾的鸡,随着黑影子朝向简易的鸡窝迈进,她用守株待兔的老办法蹲守一只鸡的慌张。
岁月不饶人!光阴荏苒着那个年代,病怏怏的身子骨,若有一碗老母鸡的汤,恰如禾苗遇上露水珠,欣欣然的朝气蓬勃,不出几日能下地干活了;偏头疼的,天麻煨乌鸡,一张“苦瓜脸”消失在风里;害“肺结核”病的,奶粉冲鸡蛋,用不了个把月,康康健健的;不年不节的,生宰活剥的鸡鸭无疑是“望梅止渴”了。可节骨眼上,再不济的人家,坐月子的女人,哺乳期的奶水全凭鸡汤的将养与康复,娘家人在“佘”鸡仔的那会早就预备着了,鸡蛋也攒下“一箩筐”;待孩子满月之前,民间的送“祝馍”,染红的鸡蛋让全村跟着同喜、沾光;再看那寿宴,流水席,呆若木鸡的鸡,它的头永远朝向长辈,“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么。
就好比细水长流,没有谁不懂得“无中生有”的道理。刘叔仍然在收购站里做着弯腰与挺腰的动作,把蛋箱里收购来的鸡蛋或鸭蛋,用麦草一层一层铺垫,密密实实的了,再从嘴边取下润滑过的钉子,一锤一锤釘牢。刘叔说,这些都运到大都市去,供应给城里人吃。孩子们搞不懂什么叫“供应”,像副食品中的“鸡蛋糕”是啥模样,打死也想不出来。
鸡毛毽子满天飞随风而去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走走娘家,转转眼已是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