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好客也好酒,那时候总是有人找上门来和父亲喝酒,总是已经很晚了,父亲和他的朋友还在喝,朦朦胧胧中都是些东北口音,所以我这个东北人到了后来对东北人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嫌他们话多,夸夸其谈。我父亲的朋友中有一位很瘦,北京口音,后来成了我的老师,便是朱可梅先生。朱可梅喜画花鸟草虫,那时候的朱先生穿着中山装,衣服口袋里总好像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有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果子,我以为他要吃或给我吃,但他看了看又放回口袋。有一次他口袋里放着一个玉米棒子,那时候鲜玉米刚刚下来。
我跟朱先生学画的时候已经13岁。去了,也只是看他画画而已,不画素描,也不画速写,去了,可以翻翻书,都是些老画谱。窗台上,还有那两个衣柜上都放着些书,衣柜上还有个青花的胆瓶,里边插着一把掸子。朱先生对我说,我画画,你看就行,我就站在那里看。朱先生画画一般都站着,但画草虫就必坐下。他用生纸画草虫,一边画一边说第一遍勾线要淡,笔上的水分要最少。我就站在那里看朱先生勾线,朱先生勾很细很淡的线,很快。然后是施色,用一支小号羊毫,一手使笔,一手是一块叠成小方块的宣纸,火柴盒那么大一块,一边施色,一边马上就用这小纸块在纸上轻轻按一下,不让颜色跑出去。朱先生画工虫很快,但颜色总是要上好几遍,一只虫子就在纸上了,然后再用深一点的颜色把线勾出来。如画蚂蚱,须子是最后画,从须子的根部朝外挑。朱先生的这两条线勾得很好,他自己也得意,说你看看这线,又说颜色不要上闷了。
后来,朱先生让我给他磨墨,我磨好,他试一下,用墨铤再磨一下,说还不行,我就再磨。朱砂也要研,先把水兑进去再不停地研,研得差不多,先生说别研了,再研就坏了,然后他再把胶兑进去,一边兑一边用笔在朱砂里蘸一蘸,再一会儿说好了,或说你看这就不行。用朱砂画雁来红,画完朱先生就会把纸马上反扣过来,说这样颜色就不会往后边跑。有时候画干了,朱先生会在纸的背后再把笔一跳一跳地补些朱砂。朱先生的雁来红很好看,颜色好,但不是一大片,通透。朱先生对我说,别画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朱先生把叶子与叶子的空隙留白处叫“气眼”。朱先生画桃子,先在纸的背后用藤黄和赭石调好的颜色打一下底,然后再用胭脂从正面画,一笔,两笔,三笔就成。朱先生画的桃子很饱满,他反对学中国画画素描,朱先生自己就不画素描。朱先生画葫芦,总是从葫芦屁股那边开始画,画蝈蝈从不画绿蝈蝈,只用赭石画麦秆儿颜色的蝈蝈,朱先生说绿蝈蝈红肚皮不好看。朱先生的小小画案上放着一个火柴盒子,火柴盒子上用大头针扎着一只蝈蝈,这个蝈蝈在朱先生的画案上放了许多年。朱先生画画总是先看纸,把白纸挂在立柜旁边墙上的那根铁丝上,一看就是老半天,嘴一动一动的。朱先生对我说,要把纸上的画看出来再画,画完这张画,还要把它再挂在那根铁丝上再看。朱先生说画平放着看有时候是虎,挂起来却是一只猫。
我跟朱先生学画,是从帮着裁纸、磨墨、兑颜色开始的。朱先生最喜欢的画家是齐白石,不怎么喜欢王雪涛。他说吴昌硕太灰;任伯年笔好但没意境;徐渭是个疯子,容易让人学坏;八大的鸟是漫画,总是在那里瞪人也不好。而朱先生说自己画了一辈子都没着落,我不知道他要着落到什么地方去。
朱先生画紫藤的老干用一种笔,画紫藤的花又是一种笔,用大笔画很细的线、很小的叶片,而落款却是用小衣纹,用小笔写比较大的字,写两三个字,墨就没了,蘸墨再写。朱先生的题款总是浓浓淡淡直至枯干,很好看。朱先生画画,工作却在邮电局。朱先生没事拉京胡,嘴跟着动,忽然他不拉了,过来看我,说:“这地方交代清,这些叶子是这根上的呢还是那一根上的?画画别复笔,别描,一描就臭了。”“写字不能描,画画也不能描。”朱先生的单位正月十五出灯,单位要他给灯笼上画些东西,他也照画,很认真。灯挂出去,有人说不好,先生说:“你懂个屁!”
后来,我已经大了,但还是经常去朱先生那里看他画画,给他磨墨兑颜色。朱先生用的时候总是说:“合适。”有一次,朱先生忽然很高兴,说花鸟能行了。我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后来就看到了那张《毛竹丰收》,朱先生很兴奋,说还是竹子好看。
朱先生教我画画,从来没什么理论。朱先生说,中国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又说:“齐白石就不画素描!”又说:“学中国画就要先学会磨墨兑颜色裁纸。”朱先生把蜜蜂叫作“眼睛”,画紫藤时总是说:“眼睛在哪儿?眼睛在哪儿?”朱先生把蚂蚱也叫“眼睛”,说:“怎么‘眼睛’在那儿啊,不对!瞎了。”记得有一次,朱先生把父亲的人参酒拿起来对着光看,看来看去就看那根酒瓶里的人参。父亲说你又不画人参你看什么,喝酒吧。朱先生不高兴了,说不画就不能看了?朱先生的口袋里,总放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有一次他一手掏手绢,一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个树上结的那种柿子,黄黄的很好看。他把柿子擦了又擦,我以为他要吃或者给我吃,但他把柿子擦完看了好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口袋。
我们那地方不长柿子树,不太好活,活了也不会结柿子。
怀念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