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幼童重病大仙从他头中取出血红色乌龟,第二

发布时间:2023/2/21 22:2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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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炫天鸣

明朝,成化年间,京城有一奇人,姓炫名天鸣。此人自幼便不同于常人,显现出诸般异能。十二岁上,白云观主明一道长亲自上门收徒,炫天鸣跟随明一入观修行,到了而立之年回家,竟成了个博古通今,洞晓阴阳的人。

虎坊桥有一农户购得一片果园,其中一棵杏树约有百年,根深叶茂,树冠若伞,每年花开累累,结果无数,农户心中极为爱惜。此树长在官道不远处,常有顽童攀树摘果,年轻女子折花插鬓。

农户心中担忧,怕于杏树有损,于是在杏树四周砌起土墙用以遮挡。

谁知自土墙砌成,这老杏树竟日渐枯败,当年一朵花未开,一颗果未见,枝叶低垂,同一片园中,其他的果树却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化。农户请教多人,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一日有人将此事当做奇闻告诉炫天鸣,炫天鸣走去看了道:“建墙之举纯属多余,这棵杏树历经百年,吸收官道上来往人的吐纳气息,内中早已修成木精,哪里还怕这点折损。”

“木精性情天真,喜人称赞,那农夫将它圈在土墙之中,没人看得见它,听不到称赞,它心中郁闷,不开花不结果自然平常,你回去告诉那农夫,将土墙拆除,请些人大声赞它美丽茂盛,看看如何。”

那人果然回去将炫天鸣所言向农夫转述,农夫将信将疑,当下按着炫天鸣所说拆了土墙,叫上亲戚朋友,站在树旁不住声地夸赞了杏树一个时辰。谁知那杏树依旧萎靡不振,毫无变化,众人哄笑而散,农夫气得大骂炫天鸣故弄玄虚耍笑自己。

到得次日,农夫起床走至果园浇水,抬头一望不禁目瞪口呆。那杏树竟然一夜之间抽枝长叶,还开了满树的花,比往年显得更为繁茂,这才知道炫天鸣的神通。

又有一书生,家住龙潭湖附近,成亲多年没有子嗣,心中大为苦恼,一日醉酒,进到湖边一破败的道观之中,大哭道:“不知有子女是什么滋味,岂不是白到世间走一遭,哪怕是个什么精灵怪物赐给我,我也不嫌弃,只想此生做回父亲。”

几日后,书生又路过龙潭湖,只见一个几岁大的小童独自坐在路边向他伸手索抱,那孩子生得粉妆玉砌憨态可掬,书生一见喜爱之极,将小童抱回家中,家里人也都道是天赐麟儿。

谁知这孩子头日来时还不会讲话走路,第二日便能呼父唤母,满地跑,到第三日头上身形已经如七八岁孩童一般,家中人瞠目结舌。

这样过了半月,那孩子已经长得如弱冠的少年一般。家人清楚其中有古怪,几次驱赶他,那孩子听见要让他走,立刻跪下哀哀哭泣不肯离去。

书生无奈,悄悄托人将炫天鸣请至家中,炫天鸣进门时,那孩子正在吃饭,炫天鸣坐在他对面细细看,孩子始终神情自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炫天鸣点点头起身告辞,书生急急追出道:“先生给个解法啊。”

炫天鸣笑道:“有什么好解的?此乃善缘,可惜缘分太浅……不过百日吧。”说着微笑离去,书生只得继续将孩子留在家里。

又过了几日,孩子竟长成一名壮汉,对书生夫妇极为孝敬,白天家里家外地忙活计,到了晚上为书生夫妇洗脚捶背。要是晚上听见书生有几声咳嗽,马上便将茶水端到床前。

书生夫妇大为感动,渐渐顾不得孩子奇异之处,与他相处得如同亲生父子一般。

转眼三月之后,冬至之日,那孩子忽然无故对书生夫妇跪下叩头,然后起身向着龙潭湖方向疾步而去。

书生夫妇一直追至龙潭湖边那座破败的道观之中,观中空无一人,只有落满尘土的供桌之上死了一只翠绿色的大蝈蝈……

夫妇两人这才明白炫天鸣话中之意,蝈蝈人称百日虫,过不了冬的。

炫天鸣似乎无事不知无事不晓,且有求必应,是以年纪虽轻,在京城中声望极高。

众人口口相传,这炫天鸣是个在世修行的真人,渐渐炫家门口来访的人如同鱼贯一般,每日求批命理的,求解福祸的,问因果的,让朋友引荐的,要拜于门下的,数不胜数。

炫天鸣最终不胜其扰,自此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再不过问世事。

二、病中子

炫家有个通家的世交,乃是京城做绸缎生意的大户,姓度。度家有个独子名唤度若非,有倚马万言之才,乃是当年的二甲首名,圣上亲封大理寺评事,与炫天鸣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两人每隔数日便要相聚,把酒谈心。

话说这一年,是成化十一年,春分刚过,乍暖还寒,一大清早度若非未等通报,急匆匆闯进炫宅。园中下人正在洒扫,一见是他谁敢阻拦,只得任由他径直走进炫天鸣所住的书斋前。

炫天鸣昨日看书至深夜,此时正在酣睡,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披衣开门,只见度若非满头是汗,一脚便踏进房中,拉着炫天明的手臂急道:“性命攸关,炫兄快穿衣服随我走一趟。”

炫天鸣啼笑皆非地甩开他的手道:“颠颠倒倒的,随你走一趟不难,你先把话说清楚。”

度若非顿了顿调匀了呼吸,这才道:“大理寺的张断丞乃是小弟的顶头上司,素来对小弟诸多照应,今早那张断丞忽然来到小弟家中,他神情惊慌,痛哭流涕道,老来独子身染怪病,请了无数名医都看不出所以,到得今日三更身体渐渐变凉,只剩下一口气了。他知道小弟与炫兄乃是通家世交,所以来求小弟请炫兄去给看看,还有救没有。”

炫天鸣听完默默不语,半晌轻声道:“半年前,我师父曾告诫我,世间世事各有因果,不可以一己之力妄加干预,修道之人,自修为上,我已经答应他不再对任何事情多言。我心境不纯,易被周遭是非搅扰,长此以往,难成正果,是以我正打算闭关静守。”

度若非是个性情中人,听完怔了怔朗声道:“你便是修成了真仙,还不是要济世救人吗?”说罢不由分说替他拿起一件外衣,扯着便向外走道,“闭关?救了这孩子,你再闭不迟。”

大门口张断丞与几名家人并三乘轿子已经在等候,炫度二人上了轿子,轿夫立时小跑前行,健步如飞,从永定门到南池子竟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轿子抬至南池子大街后,一直向北又行了大约半里地,及至快到东华门时,忽然拐进了路西的一条窄小的胡同中。

这胡同深处有一未挂匾的大宅院,大门敞开,早已有人在两旁站立守候,轿夫脚步不停,将轿子抬进院中,一直到二进院里,才将轿子落地。

炫度二人下轿,只见院中二十几名家丁模样的壮汉站立两旁,正中一位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的老者急匆匆迎了上来,对着炫天鸣一揖,哑着嗓子道:“我便是此家的管家,恭迎炫先生大驾,两位快这边请。”说着将二人引进正屋左手间,那些院中家丁随后紧跟着鱼贯而入。

到得里间屋,只见东北角几个使女模样的年轻女子正围着一张罗汉床低声抽泣,见众人进来,使女们连忙四散开,露出床上躺着的一个人来。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童,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只从肚腹间微微的起伏上能看出还有气息。

炫天鸣一见孩子,忽然间浑身一凛,他重新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少顷面现释然。

众婢女低声讲述孩子病情,说是九天前,孩子玩得好好的,忽然间一跤跌倒,人事不知,请了无数名医,开方子煎药,灌喂下去全无效果。针灸推拿火燎术,几乎能试的都试过了,没半点作用。到得今天三更天,开始气息减弱,身体发凉了。

炫天鸣神情凝重地上前手自孩子脚心一直向上摩挲,直至过了胸口,他神情中微显讶异,顿了顿又接着向上直至头顶。终于,炫天鸣眉梢一挑低声道:“这样少见的东西,亏得下手之人能找了来。”

那管家闻听眉头深锁道:“果然是有人下毒!还能救吗?”

炫天鸣将衣袖挽起轻声道:“救是能救,只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老管家听完面露喜色,对着炫天鸣连连作揖道:“有劳先生,有劳先生。”

炫天鸣继续在小孩头上细细摸索着,屋中人都屏息伫立观看,大约一个时辰过后,炫天鸣长舒一口气道:“找到了。”

只见他将食指与拇指圈成环状扣在小孩儿头部左侧,不多时,小孩儿光滑的头皮上忽然就鼓起一个蚕豆大的包来,那包十分怪异,如同琥珀呈半透明状,内中似有东西在缓缓蠕动,屋中众人都面露惊异低声啧啧称奇。

炫天鸣转身道:“哪位身上带着翡翠的饰件吗?借来一用。”老管家当下将腰上挂着的一把翡翠鸟翅梳解下来递给炫天鸣,炫天鸣接过之后用梳齿小心地将孩子头上的包划开一个小口,却并不见有脓血流出。

少顷,赫然从口子里面缓缓爬出一只杏核大小的龟来!

那小龟生得十分奇特,甲壳粉红色,额上生有一只火红色独眼,四只脚爪却如石墨般黢黑。炫天鸣将小龟放在翡翠梳子上托给众人看,道:“此物名为腓龟,较为罕见,喜寄生在人头皮之中,若是雌雄双龟一起寄生,宿主可解忧烦,终日身心愉悦,快乐非常。”

“若是单单寄生一雄或者一雌,宿主便会日渐失去精神直至昏眠,这种昏眠令人身体僵冷,如死人一般。十日之内若能将腓龟拔出,身体便可复原毫发无损。

“但若是过了十日,腓龟便会开始吸取宿主精元,待精元吸取干净宿主死亡,腓龟才自行遁走。这孩子到今日整整是第九日,再迟来一天我就救不了他了。”

众人听完都面露惊骇,接连后退。炫天鸣轻笑道:“莫怕,此物最怕翡翠,一经翡翠挨着便会浑身变硬,石头般无法动弹。”

老管家见那幼童已经恢复神志,开口喊饿,这才如释重负面露笑容。

三、惊变

此时,老管家命人捧上百两谢仪,度若非正在推脱之时,炫天鸣忽然不紧不慢地道:“腓龟乃是有人故意放在这孩子身上的,如此看来,此子身份如锥在囊,恐怕难以遮掩。孩子如今已经大了,不如索性挑明,今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更好防范些。”

屋中众人忽然都收起笑脸,互相对视片刻,神色中如临大敌。老管家轻咳一声,众家丁抢步上前将炫天鸣与度若非团团围住。

度若非大惊道:“你们这是何意?快叫张断丞出来讲话。”

那哑嗓的老管家根本不去理会他,双目如炬地望着炫天鸣,闷声道:“炫先生所说的老朽完全不明白。”

炫天鸣淡淡而笑,神情坦然,接着又低声道:“此子父母缘淡薄,与亲祖母福缘深厚,只要能放在祖母身边便可得到庇护,逢凶化吉顺利长大。”

老管家听完神情大变,片刻之后挥手遣开众人,忽然躬身长长一揖道:“老朽久闻先生大名,如今看来真是名不虚传。人人都道先生能洞悉世事,可解前因预知后果,但此事委实非同小可,烦请先生再谨慎看看,表明身份后,此子果真能平安长成吗?”

管家随后又低声道:“先生说之前,且掂量这一句话的分量……”

炫天鸣轻声道:“说是万斤之重也还太轻,”他走至床前细细看那床上的孩子,少顷转身微笑道,“不但能平安长成,且是个少有的贤明之人。”

老管家闻言双眉微颤,泪盈于睫。

次日,一直无子嗣的宪宗忽然下旨昭告天下,称后宫中纪妃原生有一子,因自幼身体羸弱恐怕不能养成,如今已满六岁,天资聪颖仁孝两全,即日起立为储君,送仁寿宫交由周太后亲自教养。之前负责护育太子的一众太监宫女皆有重赏。

消息传开,天下哗然,度若非急急赶到炫天鸣住处道:“那日,你我见到的那幼童莫不就是……就是……”

炫天鸣点头道:“当今圣上专宠万妃,万妃权倾朝野,但自从诞下的皇子夭折后便不能生育,她怕有人取而代之,私下命人给所有有孕的宫人妃子下堕胎药。人人敢怒不敢言,连圣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一无所出。”

“当年纪妃被圣上临幸,万妃发现有她孕之时暗中收买宫人在饮食中下了堕胎药,然而所幸并未小产,之后,纪妃被一班宫人太监藏匿在废后吴皇后的冷宫中,暗中生下了皇子。但此事终究难以遮掩,万妃心知宫中藏有这么一根心头刺,寝食难安。

“而纪妃与吴皇后一众人难以揣度圣意又不敢言明,两方相互顾忌,万妃怕明着下手,众人拼个鱼死网破,自己不好收拾,是以暗中加害,施以腓龟,只想腓龟寄生,无人能辨识,众人以为孩子是染病夭折,此事便不了了之。”

度若非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日我便在想,南池子大街中所住都是朝廷重臣,区区一个大理寺断承如何能住在这条街上。后来我也曾遣人前去打听那栋宅子家主人是谁,家人回来道是被废的吴皇后与圣上大婚时,圣上御赐给她娘家的宅子,我心中还百般不解,如今才明白。”

他此时面露喜色地合掌道,“皇储一事,关系社稷根基,炫兄这可是大功一件!皇恩浩荡,你就等着封赏吧。”

炫天鸣苦笑一声,叹息道:“我正打算派人去请你,正巧你就来了。那万贵妃岂是好惹的,事已至此,我索性明白告诉你吧,你可知道,当日所有在场之人除了你我之外,如今已再无活口了。明日便会有一队连圣上也不知道的御前护卫赶来你我的住处,你自然明白是做什么。”

度若非脸上笑容尚未退去,听了这番话,顿时惊得整张脸都僵住了。

炫天鸣依旧神情淡然道:“贤弟不要怕,你是唯一的例外,你命中天枢星最为闪亮,乃是天生的将星,注定要有大作为,天灾人祸都伤不了你。如今,你即刻向着南边走有多远走多远,找个偏僻所在隐姓埋名。”

他微做沉吟掐指算了算又道,“现今是成化十一年,你切记要待到成化二十三年秋,届时回到京城直接到大理寺报出自己真名姓。”

度若非听完心神稍定,却又皱眉道:“怎么说我是唯一的例外?那你……”

炫天鸣沉思道:“我这就回白云观我师父处,我师父曾说过,若是遇到难以化解的事情,务必回去找他。”

度若非知道明一道长乃是个世外高人,有他在,料想炫天鸣也无妨。时间紧迫不再多言,他随即回家遣散家人,收拾了些细软,只身一人独自骑马向南方而去。

当晚,在白云观,明一道长的居室中,炫天鸣站在神情凝重的明一道长面前,只听师父说道:“古往今来修道之列中单有一种人,有神仙之能,却无神仙之份,皆因命中有一躲不过的大劫难,难以完成修行。可惜,可惜啊。”

炫天鸣怔了怔,低声问道:“师父是说弟子避不过此事了?”

明一不置可否地接着道:“但是,这种人改以广行善举积大福报,加上自身修行,若干年后可完全脱离先天形体,修得长生不死,凡间再无人无物能伤得他们,乃是在陆地闲游的神仙,所谓地仙是也。”

炫天鸣一时不能明白师父的意思,明一道长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道:“你我师徒缘分这就要尽了,临别,为师送你个东西吧。”

炫天鸣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片帕子大小的织物,说绢丝不似绢丝,说绵绸不似绵绸,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拿在手掌上轻若无物,翩翩欲飞,上面绘有精致的风景,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有什么用处?”

明一叹息了一声道:“天鸣,你命中劫数已至,避无可避,这件东西在白云观传承数辈,一直未找到能匹配的人,如今我也无法断定什么,我能做的只是将它传给你,一切就看你自己的缘法与悟性了。”

次日,炫天鸣骑马自白云观回家,路上忽然遇见几名来历不明的男子围攻,炫天鸣纵马向西疾驰,几名男子一路追赶。在经过一土崖时,炫天鸣忽然间马失前蹄,连人带马跌落崖底,那几名男子见土崖高十数丈,人落下去断无生机,随即离开。

自此炫天鸣其人,在京城中销声匿迹。

四、归来

转眼间过去了十二个寒暑,成化二十三年,圣上宠爱的万妃突然染病故世,圣上因过于悲痛随后不久驾崩,新皇登基,便是当年炫天鸣救治的孩子,称弘治帝。

数日之后,紫禁城午门前来了一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自称乃昔日圣上亲封大理寺评事,名唤度若非。消息传入宫中,弘治帝忆及幼年时遭遇,顿时又惊又喜,立即宣度若非觐见,稍后消息传出,度若非被当殿册封为辅国太保,官居一品。

度若非归来之后,在京城中寻找炫天鸣,却无一人知道,他亲自到白云观拜见明一道长,被告知,明一大师于自己离京之后不久外出云游,再未归来。

度若非不死心,遂加多人马四处打听炫天鸣的下落。这一日午后,忽然有人拿着封拜帖来到度宅求见,拜帖上没头没尾地写着一个地址,落款竟是炫天鸣三字。

度若非认得帖上确是炫天鸣的笔迹,顿时大喜,当即令人备马,按着帖上的地址找寻而去。

大约黄昏时分,度若非来到了帖上写的所在,那是房山县境内两山相夹的一处宽阔的山谷,名唤清凉谷。

向谷中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只见迎面显出一个青砖灰瓦的小院落,大门敞开。度若非将马拴好信步而入。院中只有一间木制大屋,门窗大开。

度若非迟疑了一下高声叫道:“里面可是炫兄?小弟度若非前来拜见。”

只听屋中有个带笑的声音道:“快进来。”

度若非听见果真是炫天鸣的声音,心中悬了十年的大石终于落地,脸上露出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中。

进得屋里,度若非却又是一愣,只见内中十分宽敞洁净,只是除了屋子正中放着一张挂着幔帐的拔步床,再无别的陈设,阳光直照在床帐之上。

度若非只觉那顶帐子丝缎不似丝缎,棉纱不似棉纱,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触目而来却令人觉得十分华美,飘飘摇摇无风自动。只是细看之下发现这顶床帐并不完整,床头与床尾各缺失了帕子大小的一块。

此时帐中有人道:“贤弟,愚兄就在帐中,烦劳将我床上帐子掀起,便可见面。”

度若非颇为意外:“炫兄多年不见怎么变得不通人情世故起来,老友来访,不但躺在床上不肯起身,还要让人代为自己掀床帐的。”

当下只得走过去将幔帐掀开,只见一个四十余岁面庞消瘦的男人半躺半靠地瘫软在拔步床上,皮肤极为苍白,精神却是显得很是矍铄,尤其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令人望之心中一凛,正是十余年未见的炫天鸣。

炫天鸣望了望自己已经瘦得如皮包骨的手脚,微微而笑道:“贤弟别来无恙啊,恕愚兄全身瘫痪,无法下床相迎了。”

度若非一见之下,只觉如五雷轰顶万箭攒心一般,他万没想到当日京城中如神仙一般的炫天鸣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当下抢上几步屈膝跪在床前,泣不成声地道:“这都是我给兄长招的祸事,兄长落得如此境况,小弟百死莫赎……”

是夜,两人互诉分别后的遭遇,各自唏嘘感叹了一番,度若非将炫天鸣的残疾归于自己处置不当,深感愧疚,于是派人将这山坳中的小院落修缮得美轮美奂,又派了多名仆从照顾炫天鸣的饮食起居,并且遵从炫天鸣的请求,不向任何外人提及他的下落。

屋中院里所有陈设,炫天鸣都任由度若非添减,唯有他头顶悬挂的床帐不许更换,除了度若非之外,甚至不许任何人触摸。

度若非只得遵从,自此,他只要闲暇必然陪伴在炫天鸣身边,两人并肩躺在床帐中谈天说地,令度若非意外的是,炫天鸣竟知道很多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连各地的风土民情都了如指掌,完全不似一个久困于床榻的病人。

度若非听炫天鸣侃侃而谈,神往之余,心中惊异更添几分。他抬头望着那顶床帐,总觉这帐子有什么奇异之处,那床帐上绘着无数人物与景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连山上小路边开出的花都如真的一般。

床帐上画的有监牢中戴着镣铐的死囚,有病榻上消瘦的病人,有滔天的洪水,有强盗刀下的妇孺……看似毫无关联,却又仿佛有着什么关联。

五、失踪

便这样又过了数年,一日度若非黄昏之时去探望炫天鸣,他每月总会有一天这个时间过去,夜间便不走了,两兄弟秉烛夜谈。

谁料这次刚一进门,却望见众仆从正在给炫天鸣洗浴更衣,此时已经立秋,山中渐凉。他不禁呵斥仆从粗心,众仆从答道:“是炫老爷非要洗的,拦也拦不住。”

而炫天鸣一望见他便大笑起来道:“果然是挚友,竟然心有所感了吗?”

度若非莫名其妙问其话中之意,炫天鸣笑而不答,转而与度若非闲话家常,过了一会儿,炫天鸣道:“趁着天色还不晚,你速速回家吧,今日我不能让你留宿了。”

度若非只觉炫天鸣今日言谈举止处处奇怪,追问原因,炫天鸣轻笑道:“你先回家,今晚四更,你便知道。”度若非无奈,只得离开。

是夜,四更,度若飞还在梦中,忽听见家人敲门报道:“清凉谷昨夜突遭天雷,后院燃起大火,伺候炫老爷的人来报说,炫老爷所住的屋子已经焚为平地,火起得太急,人……没救出来。”

度若非听了惊得一跤跌下床来,当下手忙脚乱地穿衣跟着那来报信的家人急匆匆地来到清凉谷。

果然,炫天鸣所住的屋舍已经烧成一片灰烬,莫说人,连一块整木头都找不出了。度若非一见痛不欲生,心想,炫天鸣心地善良替人排忧解难无数,为何却偏连遭横祸,最终竟死于非命?难道神佛毫无感应?天竟是无眼的不成!想到悲伤处,跌坐在地嚎啕痛哭。

哭泣中度若非只见废墟中有什么隐约闪烁光芒,遂站起身走过去拉扯,少顷,自废墟中将炫天鸣的床帐扯了出来。他细细观看,只见床帐毫无损坏,而且之前缺失的两处,竟已补全,那补缀的手法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一丝破绽。

度若非心中诧异,顿时收住悲声,翻身过去在废墟中寻找炫天鸣的尸骨,众仆从也帮着在废墟中查找,众人一直翻找到天亮,炫天鸣竟似平空消失了一般,毫无踪迹。

度若非怔怔站在废墟前,联想之前炫天鸣种种异常,忽如醍醐灌顶,脸上露出笑容来。

众仆从见他又哭又笑,只道他眼见挚友离世心中伤痛,神志有些混乱了,谁也不敢多问。度若非将床帐带回家中,仔细地收藏在箱柜中,对炫天鸣竟不再提及一句,且日日笑逐颜开,较之炫天鸣在世之时更为开朗快乐。

数月之后,陕甘之地有数万投降的蒙古人,因不堪忍受陕西巡抚陈价的欺压,愤而造反,盘踞在一座名为土堡城的土城之中。朝廷派大军清剿,令人完全没想到的是,恶战一月,明军死伤无数,却连那土城的边都接近不了,满朝文武束手无策。

原来,这土堡城曾经是吐蕃要地,地势奇特,易守难攻,当年唐朝代宗皇帝为了夺取它,先后发兵数十万,派名将哥舒瀚出马,恶战大半年唐军伤亡数万人,敌军前前后后却只伤了几百人,攻城之难可见一斑。

弘治帝欲再找人带军前往土堡城,可满朝文武心知此行艰险,互相推诿谁也不愿前往,弘治帝龙颜大怒道:“泱泱大明,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为朕解忧的人吗?”

度若非此时闻言忽然热血上涌,排众而出跪在金殿之上请命,弘治帝大喜,当即封度若非为解忧大将军,带十万大军亲往土堡城清剿叛军。

六、天机帐

那度若非到了土堡城,数月,莫名其妙遭受多次伏击,军队伤亡上万,叛军竟如同幽灵一般,来去无踪,度若非此时才知道厉害,一夜之间两鬓斑白。

明军不分昼夜防范敌军偷袭,数月来已是疲惫不堪,难以应付,军中陆续有兵士逃走,士气低落之极。这一日度若非因连熬几夜部署宿营地周边防御,累得合衣倒在帐中酣睡。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嗡嗡地如同蜂鸣,似近似远,忽高忽低。

度若非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自己正困在一个极为窄小的地方里,四周一片漆黑憋闷之极,强大的压迫之感四面而来。他只觉五脏六腑被挤压得几乎要破裂开了,他暗叫不好,这必然是叛军夜袭,趁自己睡熟装在袋中掳走了。

一时间心急如焚,不由得奋力左冲右撞,正在焦躁间,耳边忽然听见炫天鸣的声音响起:“贤弟,稍安勿躁,见过蝉蜕没有,你若想出来也容易,只要如它一般,你想想,那蝉是从哪里钻出的?”

度若非猛然间听见炫天鸣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原本的惊恐慌乱一扫而光,心中依言想着蝉蜕的样子,那一个个项背间开裂的干壳,忽然间心意沉静如水,只觉自己胸腹之间渐渐宽松,身轻若举,忽听“啵”的一声,整个人如同泥鳅般滑了出去。

度若非放眼望去,这一眼吓得他险些失声尖叫,只见自己正四面不着地飘悬在空中。俯身看去,床榻之上有个干瘪的人壳,四肢躯干,眉眼须发一应俱全,样子栩栩如生,正是自己的模样。

此时,只见炫天鸣意态悠然地飘在他的面前轻笑道:“贤弟,别来无恙啊。”

度若非一时瞠目结舌道:“炫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炫天鸣微笑道:“闲话稍后再叙,我先替你破了这土城再说。”说罢拉起度若非大步向帐外走去,度若非只觉自己身体轻盈之极,一阵风吹过,便要随风而起一般。

没有几步,两人竟已来到土城墙边,那些守城的叛军似乎完全看不到两人,炫天鸣微微一笑将手抓住度若非胳膊纵身一跃,度若非只觉身子轻如鸿毛一般飘起,十余丈的城墙一跃而过。

城中叛军正将人马分成四队,分别前往土城四个方向,二人尾随向北的一对人而去,一盏茶的功夫,那队人来到土城边一个小土屋前,近千人的队伍鱼贯而入消失无踪。

度若非怔了怔,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土城有暗道。”

炫天鸣点头道:“这土城中有十余个暗道,最远的一个通到城外三十余里,暗道四通八达。兵士运送粮食,偷袭敌人,转移兵力,无所不能。你按着一座死城去对付它,岂有不败之理?”

度若非听完眉头深锁道:“那怎么才能取胜?”

炫天鸣轻笑:“贤弟,你只要答应我,这些叛军若是投降,你不伤他们的性命,我便帮你不战而胜。”

度若非大喜,正色道:“敢不从命?”

炫天鸣微微而笑道:“还有,你回京之后,将我的床帐送回白云观交给我师父,”忽然挥掌将度若非一推道,“回去吧。”

度若非只觉身子陡然腾空而起,远处如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转瞬之间人已经回到了帐中。

他如梦初醒般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好好地躺在帐中的床上,坐起身正在回想刚才到底是梦是真之时,忽然间远远近近的巨大的声响接连传来,十余声之后,周围恢复平静。

所有的兵士都被惊起,在宿营地周围四下查找,有无偷袭的敌军。只有度若非脸上显露轻松,翻身躺回床上放心大睡起来。

接下来几天。度若非命兵士将土堡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静观其变。果然不出五日,土堡城中叛军大开城门缴械投降,那些叛军个个饥渴不堪。

度若非将首领连夜审讯,那首领交代道:“不知怎么回事,土城中十余个暗道同时被堵死,连城中一条暗河也被断了流,土堡城成了一座死城,自然不攻自破。”

度若非回到京城复命之后,弘治帝大加封赏,当殿准了度若非的奏请,将那些投降的蒙古兵遣往塞外,任他们游牧而生。

度若非将那顶床帐亲自送至白云观,明一道长此时已经云游归来,度若非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向明一道长细说了一遍,并请他为自己解答其中迷惑之处。

明一道长手捧床帐,听完度若非讲述之后,面露欣慰道:“当年,我早已推算出,他会因此事身形受损,无法如常人般修炼,此物名唤天机,乃是白云观世代所传的宝物,可护佑入定者的先天体不受外邪损伤。”

“此物可大可小,可成任何形状,所持的人积的福报越多,它便越大,所持的人需要它是什么形状,它便是什么形状。炫天鸣天性善良广结善缘,天机在他身上刚好可以大成个床帐的样子。

“他无法移动身体,便将己身做为丹药,将床帐权作丹炉,日夜淬炼己身,先练得个解形之术,然后脱开先天体继续四处行善积福,终得正果。所谓天雷焚屋一事,不过是凡间的先天体于他再无用处,他要彻底断绝尘世的做法而已。”

度若非听完恍然大笑,只见那天机帐在明一道长手中依旧变成手帕大小。明一道长对着它笑道:“下一个与它有缘的人,怕是还要等个几百年了……”

自此之后,度若非忠心辅佐弘治帝,那弘治帝励精图治,勤俭爱民,天下太平,后世称其时为,弘治盛世。(原标题:天机帐作者:昱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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