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蝈蝈 >> 蝈蝈的天敌 >> 短篇小说苏银东油鬼子香玉
作者:苏银东
ShivamPatel/Photographer
大车小辆,呼呼隆隆,载着“油鬼子”们开到我们村西头大洼的时候,我和八什儿、如意他们几个,正在河西岸宽阔的场院里玩“老鹰捉小鸡”。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那是“油鬼子”的车队,不知道他们几十号人从此要在那里安营扎寨,更不知道我们有缘认识了香玉。
那些稀奇古怪、庞然大物的车辆,我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电影里也没有。我们只知道有土房子,有小推车,有隔了三五天来村上敲着铜锣换娃娃的,真不知还有那样“哼哼叽叽”、跑得飞快的铁家伙,还有大烟囱和车屁股下面冒出来的一缕缕黑烟。那烟,比我家烟囱里冒出来的还要黑还要浓,还有一股子怪怪的气味儿,根本不赶每天来村子送信的骑的那“电驴子”冒出的烟好闻。
不久,大人们开始传开了,说我们地底下有一条石油带,那石油比河水还多呢。那些“油鬼子”——油田工人们要在我们这里打眼儿、放炮,找石油啦。
这个消息,自然也震动了我们。我们想,假如地下真找到了油,我们这里也成了大油田,说不定一锨挖下去,就能“呲呲”地往外喷油呢。柴火的问题也会自然而然解决了,爹再也不用辛辛苦苦跑大老远,偷偷摸摸去“九二三”推油了。说不定长大了,我们还能进油田当工人,捧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呢。
这个消息,让村子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
在场院里一溜儿排开,搭起了五六个大帆布帐篷,就是他们——“油鬼子”们的安身之所了。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日落西山的当儿,帐篷外也飘起了炊烟和一阵阵油腻腻的香味儿。
正值初春时节,小河里早已解冻,清澈的河水碧澄澄的,缓缓流着,没有一丝声音,安静极了。三五只鸭子鹅,“鸭鸭鸭”“嘎嘎嘎”地叫唤着,在河边水里慢吞吞游荡着。河边柳树在轻轻的风中摇摆,枝条柔柔的、绿绿的,一颗颗芽苞葱绿。
香玉第一次出现在小河边时,着实引起了我们一帮土小子的轰动与慌乱。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叫香玉。她端了一个大洗脸盆和几件衣裳,拎着马扎儿和洗衣粉,来到河边,挽衣袖舀清水,她白藕般的两截儿手臂与五彩缤纷的泡沫儿,一下子把刚刚萌动的春天,给搅乱了。
同时被搅乱的,还有我们的眼神和心思。
朵姐姐是我们公认的村里最美最俊的女孩子,可是香玉的脸蛋儿比朵姐姐的还白还嫩,眼睛比朵姐姐的还大还亮,辫子比朵姐姐的还长还黑……
在我们跟她——香玉还不十分熟络的时候,才高八斗的六什儿,就编出了有关香玉的几句顺口溜。你别说,脏兮兮鼻涕经常要“过河”的六什儿,才气还真不小,闹得我们都有点儿羡慕他了。那顺口溜大意是这样的:
油鬼子,大辫子,
白白嫩嫩脸蛋子。
走起路来扭胯子,
颤颤巍巍腚瓣子……
后来,香玉搬到了双喜儿家的东屋,与双喜儿姐姐二花儿作伴。从此,我们开始了解了香玉的一些情况;从此,我们见识了更多新鲜的、我们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从此,我们与大不了几岁的香玉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听香玉说她老家在河南,那是一个依山傍水风光美丽的小村庄。她和村子里大多数的女伴想法不一样,她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小山沟里,那样“井里的蛤蟆能见多大点儿天”?她立志离开小山沟,到山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她16岁那年,借打猪草的机会,第一次跑出了大山,背着家人参加了油田招工报名。质朴大方的她被招用,一个柔弱女孩从此远离家乡,千里迢迢来到荒无人烟的胜利油田。从此她跟随勘探队天南海北到处跑,风餐露宿,成了为数不多的女“油鬼子”。离家千里之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回家的愿望却愈加强烈。想家的时候她就唱豫剧,一唱起家乡的豫剧,听到熟悉的乡音,她就好像真的回到了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爹娘兄弟姐妹了。谈起这些往事,香玉漂亮的大眼睛里就闪动着泪花儿。
工余,双喜儿家窄巴巴的小院子里,经常飘起豫剧《花木兰》的旋律——那是香玉最喜欢的一出戏。咬字唱腔,一招一式,一点儿也不比电影上我们听到看到的差。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香玉哼哼哈哈字正腔圆地唱,一直要唱到“这女子哪一个不如儿男啊……”一句,香玉的独白大戏才算告一段落。旁边早已围拢过来许多乡亲们、孩子们,他们听得如痴似醉,两个手掌都拍疼了,还可劲儿地叫好。邻居二大娘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戏迷,搬了马扎儿每天准时来听,只听得着了迷,一个劲儿地夸奖:这闺女长得美,唱得更美。真知不道,将来要找一个啥样的婆家呢?真不知道,啥样的男娃那么有福气,配得上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大鼓书上说的“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敢情就是说香玉呢!
没有多少文化的二大娘说起话来,满口是词,“才貌双全”“沉鱼落雁”之类,在她的嘴里说出来,一点儿也感不到别扭——都是听大鼓书听的。
女孩儿天生爱美。夏天,一抹晚霞铺在天际的时候,香玉和工友们一路唱着豫剧收工回家。回到双喜儿家,香玉脱下油腻腻脏兮兮的工作服,换上连衣裙,洗脸梳头刷牙一阵子捯饬。呵,人凭衣裳马凭鞍,哪里还有“油鬼子”的半点影子?简直是下凡人间的仙女一般。那模样,真比电影演员李秀明、刘晓庆还好看一千倍呢。
那件碎花连衣裙,在村里女孩子们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们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裙子呢。双喜儿姐姐、凤姐姐、方梅姑她们,都曾经穿过香玉的那件连衣裙。她们穿上连衣裙,羞怯怯地在穿衣镜前扭来扭去,着实臭美了一顿呢。而且,从那以后香玉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跟着学:早晨晚上要用牙膏刷牙,弄得满嘴都是牙膏沫子;洗脸洗手开始用上了香皂,走在胡同里就飘起一阵香味儿;每人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圆圆的小镜子,成天对着照啊照的,嘴里还哼哼着小曲……凤姐姐是她们当中的歌唱家,外号“李谷二”,她唱得最多的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我们不会唱“茉莉花”,更喜欢唱“海丰塔”:
海丰塔十三层,
云彩缝里倒挂铃,
八仙醉酒从这里过,
铁拐李绊了个倒栽葱。
后来,我们这些姐姐们的“跟屁虫”,个个也都成了香玉的好朋友。我们都乐意为香玉献殷勤:爬上粮站高高的院墙为她摘来紫红的大个桑葚子,跑到河坝上挖来鲜亮亮水灵灵的野菜,拔了湾边几支蓝盈盈的马莲花送给她……我们拉她到槐树林教她用面疙瘩粘知了,带她到小河里挽了裤腿赤了脚捉螃蟹,还特意潜伏在玉米地里逮了几只会唱歌的蝈蝈儿,放进自编的蝈蝈儿笼子里,搁在她的窗外……有了我们的陪伴,香玉快乐得像一只花喜鹊,整日嘻嘻哈哈笑声不断。她跟我们回忆起在老家到山上摘野酸枣、挖草药、扒“地蛋”的情景,还一字一句叫我们唱豫剧、摆造型。看完了电影《朝阳沟》后,村子里更掀起一股空前的“豫剧热”。婶母大娘,姑嫂妯娌,不论灶火旮旯里烧饭,还是在村头老槐树下纳鞋底,或者河边湾边洗着衣裳,都要撂下手头的活儿,清清嗓子,怯生生地来上一两句:
亲家母,
你坐下,
咱俩拉拉知心话啊……
没有想到,似乎遥不可及的豫剧,让我们与来自豫剧之乡的香玉,关系更密切了。
四五月间,槐花盛开了。一树树,一串串,芬芳洁白。我们陪着香玉去村后槐树林子里采槐花儿,槐林里真香真美啊!香玉摘下一大朵槐花儿,戴在头上,洁白的槐花儿衬托着香玉的一头乌发,如画中的人物。香玉说,家乡有弟弟妹妹,这里有你们;家乡有成片的枣树林,没想到这里也有不少的枣树;家乡流行豫剧男女老少都会唱,在这里竟然也能听到熟悉的乡音……我真的不想家了。多咱,我也会记住你们的。
快乐的时光总觉短暂。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中秋节前夕,我们听说勘探队就要离开了。当我们向香玉求证消息的真伪时,香玉没有吱声,眼里噙满了泪花儿。我们的心情从未那样低落过,连慢坡的红高粱也吸引不了我们,我们默默地陪在香玉身边,就想跟她多待一会儿。临走,双喜儿娘为香玉包了肉馅儿的饺子,给她捎上了一兜大红枣。我们也都为她准备了礼物。在分别的道口,双喜儿娘攥住香玉的手,闺女长闺女短地说着,不舍得撒开。香玉恋恋不舍,哭得跟泪人一般,她坚持把那条碎花连衣裙送给了二花儿,并约定一辈子做姐妹。她拉着我们的手,嘱咐我们一定要听大人的话听老师的话。
香玉与她的工友们坐着大卡车离开了,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送行。直到卡车远得看不见了,我们才怏怏地各自回家。双喜儿姐姐在整理连衣裙时,发现了裹在裙子里的二十元钱。攥着那二十元钱,双喜儿姐姐热泪盈眶,她跑到村西头朝着香玉她们离去的地方,大声喊着:香玉,香玉……
二十元,是当时六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钱。香玉啊真是个好闺女,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哇,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呢。双喜儿娘这句话,一直叨唠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们孩子们才感到一个大大的遗憾——慌乱中,后悔没留下香玉姐姐的地址。那时我们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了,已经开始学会了写信。假如,我们知道香玉的地址,我们一定给她写信,告诉我们这里发生的变化。二花儿已经嫁人了,还生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名字叫花香;村后的那片槐树林开满了大朵大朵的槐花儿,又一次芬芳了田野;枣树林子里,大红枣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枝头,像珍珠玛瑙一般……
不光这些,我们还有好多知心话想对她——香玉姐姐说呢。
作家简介
苏银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无棣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选刊》《西部散文选刊》《诗选刊》《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当代散文》《齐鲁晚报》等。著有散文集“炊烟三部曲”《又见炊烟》《梦里炊烟》《炊烟依依》,报告文学集《回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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