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骑车上下班,有时马路快被堵住,四轮车吐着青烟,艰难笨拙地挪动着,两轮车则在每个空档里钻来钻去,我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一样的机会主义者。
斜剌里一辆电动车从右侧超车,突然急停,我赶紧刹车,车把要拧住,心里道好一个勇敢的女司机。喘口气,抬头看前方,夕阳西下,黄昏中已经秋天了,但却没有秋风,也没有蚂蚱飞起来膜翅的震动之声。
…………
二十多年前的秋天,每天我是繁忙的,脾气也不好,因为相比很多小伙伴手拿一个做工考究的蚂蚱扑子捉蚂蚱而言,我只能潦草的用一根铁丝穿了绿色的纱网,然后粗略的绑在一根刚凋落几片黄叶地杨树枝上。
这样,每当用网面扑捉狡猾的蚂蚱时,我的网面会常常突然改变朝向,或是由于操作不便贻误时机而让蚂蚱猖狂飞走。而我没有一个好工具的原因是因为我父亲当时拒绝为我制作一个蚂蚱扑子,那时候他在煤矿下窑上夜班,脸色差,脾气不好,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吃我逮地蚂蚱。
当然,谁会不喜欢吃那肥美香甜的油炒蚂蚱呢,打小爷爷就对我说:
“你三老爷是个酒晕子,就着一根蚂蚱腿就喝一晚上,光咪溜。”
我哈哈大笑,脑子里想着一根小猫家(蚂蚱的一种)草绿色的,被炒成红色的腿,像战场上一柄斜插的剑一样立在同样炒成红色的花生米中。
这种味道诱人,旁边总是一茶碗劣质的红薯酒,混合着山区口音隆重的绵绵不绝,听起来却又丝丝缕缕,动人心魄。
但我爷爷也没有给我制作过捕捉工具,没有渔网、没有鸟网、也没有蚂蚱扑子,只记得他为自己做过一个黄鼠狼套子,在诱捕一条黄鼠狼后他去卖了30块钱。
我知道爷爷有5个内孙、5个外孙,3个内孙女、2个外孙女,15个孙辈他疼不过来,我也从没跟他要求过什么,有时候他像秋天一样没有温情。
为此,我想念我的姥爷,他如此爱他的大孙子,甚至在秋天用白蜡条给他做了一个笨重精美,堪为纪念品的蚂蚱扑子。扑子一看就是编筐老手之作,严丝合缝,走线精巧,不用纱网,在覆盖面上,姥爷用更细的白蜡条网状罗织。
我不能想象这个已经逝去的臭脾气倔老头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编织这样一件艺术品,他又以什么样的眼神去递给孙子。倒是知道,他的大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拿着这个沉重的家伙在田野奔跑扑捉蚂蚱时甚为不便。因为这个扑子工于精巧而疏于实用,倘若一个蚂蚱犯了二,在表哥缓慢的全套扑捉动作过后仍然没有飞走,那么它很有可能会被砸成肉饼。
表哥很快就把这个白蜡条的蚂蚱扑子摔烂了,他拿回家,带着极少的蚂蚱,抱怨连天,顺手把扑子扔在大门旁边的石头上。然后进屋去用蚂蚱喂他摸来的杂牌鸟,姥爷允许他将鸟的一条腿绑在他的床头上,也允许鸟站在一根吊起来的竹竿上,然后随时乱叫、拉屎。
表哥每天为了破鸟捉蚂蚱、摸知了,瞎忙,回来就喂,姥爷乜斜一眼,抽一抽鼻子,撇撇嘴,当作没看见。直到有一天破鸟被老黑猫吃了,表哥揪起绳子吊着猫,哭着要揍死它,姥爷凶一声,表哥松手,老黑猫逃窜,表哥哭泣不已。而姥爷又想方设法,在垣墙上撒点鸟食,作个系着绳子的小棒的网子陷阱,安心的等待小鸟的上钩。
而表哥的蚂蚱扑子就被乱扔在那里了,慢慢变得更加破旧,像牛屎一样瘫在地上,然后在某一天被姥姥扔进炉子里烧了火。
我要再次声明蚂蚱是美味的,在缺荤少油的年代,秋天的蚂蚱让人沉醉,它是优质的蛋白质供给每个大姑娘、小伙子发育,它是精致的适口佳肴,供老少爷们儿喝酒时咪溜、叫喊。
我深爱着秋天的蚂蚱,不仅是因为它好吃,而更因为它所代表的秋意。当秋草连天,晨昏白露,而午间却又骄阳似火时,蚱蜢振翅高翔于野,以近乎疯狂的自由精神求偶、交配、繁殖。《诗经·周南》就有“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意思就是:蚂蚱翅子,哄哄乱响,愿你儿孙,多的像蚂蚱一样。
而这时候又往往是七月十五收获花生到霜降收获红薯的空窗期,很多农人在干正事之余都要顺便薅草、逮蚂蚱,草是为了作柴禾,而蚂蚱则是大自然的馈赠。
薅草拾柴禾是个功夫活,算是正事,满世界的大小娘们儿们为了自家屋后头的柴禾垛焦虑不已,为此她们挎着筐头子,奔驰在田间地头,像工蚁一样一点点把野草填放进筐里。这样一轮一轮过后,即使那些野草最茂盛的地方都秃了顶,我年老的二姨不无戏谑的认为薅剩下的草“跟猴毛一样”。
而逮蚂蚱则近乎游戏,所以主角主要是小孩们,不过我却也遇到过成年人认真的在捕捉,他们往往不是本村人,也不知道从哪座山中游荡而来。这些人多是光棍一样的男性,比我还黑,比我还壮,穿着旧式军黄胶鞋,破旧的灰色西裤,很久没洗的宽大上衣。左腰提溜着纱网做得紧口蚂蚱袋子,里面各种蚂蚱挣扎着,右手则拿着一个竹竿做地漂亮的扑子。
他们充满野性与敌意的盯着我们这些一山之隔的小破孩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着上下颚错动,那根草的尾巴摆来摆去,在瞪人几眼,或是在问问你爸叫什么名字后便又很快消失于层层丘陵之中。
而在与小伙伴扫荡山坡过后,在充满爱意的捡起那些遗珠一样愚蠢安静的小猫家(一种蚂蚱),灵巧的逮住胖乎乎的肉墩子(一种蚂蚱),以及跑满几个坡还逮不住那种小钢炮样的绿色的将军蚂蚱后,夕阳西下,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此时放牛人、放羊人也赶着牛羊在另外一边的山坡上慢慢往村庄移动,夕阳映着他们的剪影,隔着沟沟坎坎,他们叫牛羊各种名字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晚风拂过山坡,农村的一切都在落幕,站在岭上,看西边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听城市的声音经过宽阔的青云湖,顺着蜿蜒的柴汶河蔓延上来。夜晚属于城市,没有人能阻挡的城市。
而当最后一批农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轻轻重重的走回家后,在荒草漫漫的山坡上,蚂蚱、螳螂、小蜥蜴、蛇、兔子、野鸡,只有他们了,只有他们缩在草丛里、石头缝里,亲眼看着墨色一视同仁的浸满天地。
然而一切都在改变,近年来,山坡、动物、植物的固有关系早就被打破,先是大型链轨车不止一次的企图把山坡抚平以创造更多、更深厚的土地,接着神农丹、DDT、百草枯等化学杀虫、除草剂的广泛使用让蚂蚱、蜥蜴、野鸟近乎绝迹,最后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土地,去城市、去赚更多的钱。
当土地的产物以及土地本身不值钱时,除了行将逝去的老一辈,已经很少有人对土地有敬畏之情。种地、包地、留在农村什么时候却成了贫穷、粗俗、落后的象征,父辈尚有人自甘田园,新一代则视土地如敝履。
更令人遗憾的是,新一代的孩子,他们自然不像我当年一样趁着秋天去逮蚂蚱,由于农村的内外分裂,富裕家庭与一般家庭的出身所带来差距已经远超“知识沟”、“信息沟”的适用范围。
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中国社会贫富差距巨大,例如年官方公布的作为贫富差距衡量指标的基尼系数为0.,非官方数据甚至超过0.7,而该系数的警戒线为0.4,超线则意味着社会风险扩大,社会不稳定性加大。
而在总体贫富不均之下,由于中国社会长期城乡二元分裂的结构惯性,城乡的差距也在扩大,年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元,农民纯收入元,需要注意的是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家庭总收入-交纳的所得税-个人交纳的社会保障支出-记帐补贴)/家庭人口;而农民纯收入=(家庭总收入-生产和非生产经营费用支出-缴纳税款-上交承包集体任务金额)/家庭人口数。前者主要是价值性收入,后者既包括价值型收入也包括实物收入。这意味着农民可支配的收入要低于元,也意味着在货币幻觉下,城乡的贫富差距实则更大。
而更严峻的事实是农村社会贫富差距的恶性扩大问题,几个研究报告让人不安的表明农村贫富差距既比城市大,而且扩大的速度也更快。在按照社会学经典的以20%人口比例所作的五分法中,年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农民经济状况报告》表明:农村最富的20%比最穷的20%富10倍,而随着这种程度的扩张,目前这个数字可能还会更大。
在外部城乡差距扩大、内部贫富差距恶化的局面之外,农村的现代化程度、思想价值观念等不显见的分化也非常惊人。我亲身体验着一部分老式的家庭、老式的孩子,以及另一部分新式的家庭、新式的孩子之间的差异,尽管他们都生活在一起。
这种差别是显而易见,例如我的小弟弟文涛成长在一个传统的屠夫家庭,去年我让他玩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他过了瘾后怯生生的告诉我,他也许是他们班第一个摸过笔记本电脑的人。而我的小侄子志远则差不多成长在一个近乎现代化的家庭中,他自小就在电脑、网络、智能手机、轿车中长大,他会以让父辈百感交集的普通话说“我爱你,xx”,而文涛对普通话的认识是感觉“听不懂,瘆得慌”,“爱”这个字对他来说等同于流氓。
事实上,我一直在为逝去的农村社会大唱赞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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