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蝈蝈 >> 蝈蝈的繁衍 >> 李大伟小时候怕过年,现在也怕
小时候,父母双职工,我家三兄弟,一年四季在外疯,爬窗进屋,下河捉虾,青壳龙虾下油锅,瞬间变红。弹弓射鸟,噗,胸前一阵烟,麻雀中弹跌落,男孩就是这么残酷。平时白天学校管,一到暑假无人管,钻进毛豆地里,蝈蝈趴在枝头,正午叫得正欢,循着声音,从尾部靠近,张开五指,从后罩住它。套用时下流行语:野蛮生长,一到过年,父母回家,老虎进洞,母亲开始忙年,我们随之服徭役。
先是剃头。我妈节约,备有一套理发工具,带我到理发店剃头,她侧立移位默观,看出门道来了,回到家从小弟弟开始试验,他们反抗能力最小。因为舍不得给剃头轧刀上机油,改用花生油,结果互掐对冲双齿沾染了灰尘,有些黏糊糊的。母亲学会了剃头,实际会推剃头轧刀,按着我们的头,向左一掰剃右,向右一掰剃左,轧刀夹着一撮头发往上推,连根拔起,歪头咧嘴伸舌头,顺着剃头推子站起来,咬着牙不敢哼。一旦双齿夹着头发松不开,推不动只能拽,就听到杀猪般的嚎叫。没轮到的更恐惧,换作现在独生子,谁舍得?只见母亲提着剃头刀:下面哪一个?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不得不一个个上前。在等级面前,最大的自我安慰是盲从,倘若有思想,那是自虐。
理完头发,我们一个个站在窗下,端水、换水、绞揩布,等母亲擦完两间房间外带厨房,大半天没有了。跪着沿着四面墙角擦灰。怯生生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做完?母亲口头禅:生活哪能做得完?噎得我们绝望,希望的缝隙被堵得严严实实,平时做功课也是这句式:功课做得完?结果都不爱读书。
过年,先恐惧,接着是规矩,雁序衔接、并行不悖:过年忌口,比如不能说死,连四也不行,因为谐音,干脆规定不准说话。到了年夜饭上,更不敢说话,弟弟还小,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欢呼道:“好吃死了!”结果就是一筷子:“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只有过年,母亲才给我们零花钱。我们拿着钱,跑到枪篱笆外的流动贩摊前买来鞭炮。躲在墙角孵太阳的老头,勾头缩颈双袖互叉,阴阳怪气地鼓动:“放放看,不响找他赔。”也对!“噼里啪啦”响了一阵,等于陪着老头乐,最后鞭炮没了,老头嘿嘿一笑,才知中了奸计。日后读到贺敬之诗句:“躲在角落里/缝补旧梦的/某些先生。”就想起这个老头。
过年了,人人都穿着新衣裳,提着竹编盖红纸的水果篮,全家老小走亲访友,我的母亲属于外来妹,父亲也是南下的,他们在上海无亲戚,过年三天都锁在家里,门外人来客往,却都是陌生人,没人玩,也不能随便说话,凡是母亲在的空间,只能说好话。挨到初四,父母上班,老虎出洞,还我自由新天地。当然过年有好吃的,也不用做功课,但朋友没了,再丰盛有什么意思呢?人,既是食草动物,又是食肉动物,但首先是精神动物。
相比过去,如今等于天天过年。平时家里的保洁烧饭阿姨们到了过年,纷纷回家过年,丢下我们一家只能“流浪”。年夜饭到饭店,像集体宿舍排队洗澡一样,分上下半场,你还没有吃完,下半场不断有人推门就来探视,外面的嘈杂声轰然而入,私密感荡然无存,匆匆结束,先送母亲回家。
我的小区,多浙江人,所以各家小院种满了桂树,到了秋天满院都是桂花香,往年春节,只剩下我们一家上海人,就像濒危物种。年夜饭后不想回家,回到家,只有冷清清的空间,独栋就像古堡,我们就像幽灵,窗外一只野猫直立趴在落地窗前窥视。
往年过年,不得不出国流浪。现在疫情,无法出国,儿子今年初三,不准出上海市。郊区也不敢去,一不小心会成为陌生人的密切接触者,先去隔离两周,再在家隔离一周,课就上不了了,中考就要成为弱势群体了。只能蜗居在家,不由想起一句很有哲理的顺口溜:“想吃糖的时候没钱,有钱的时候没牙。”人与动物的最大差异,动物只有本能,人,本能与生俱来,动物没有的思想也兼而有之。于是不但有想法,而且想法太多,比如缺啥想啥,而且非分之想,饱暖还要思淫欲,于是拥有了《幸福的烦恼》。
倘若没有思想,现在的我们是很幸福的猪,我还是优良品种:一吃就胖,产肉率极高。每到过年,总想着少吃点、少吃点,结果面对一桌鸡鸭鱼肉,心里两个魔鬼:感性与理性。
今年春节长假,我要静下心,清空大脑。(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