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芳
六月的一天,几位老友在一家乡村小饭馆里用饭,饭馆的院子里南瓜花开得正艳,老板娘南瓜花一样微笑着向我们推荐一道时鲜菜——南瓜花炒鸡蛋。倏的,时空的距离彷佛被模糊了,南瓜花泛出亲切感。
童年时,在我水葡萄似的瞳眸里,最温暖的花儿,便是带着泥土芳香的南瓜花。夏秋的乡村,我觉得最美的风景,是盛开的南瓜花了。那时,父母称南瓜为番瓜,祖母则叫饭瓜。这种极普通的一年生蔓生草本植物,贱种且产量高。瓜农把它栽在那哪,它就在哪生长,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落上南瓜籽或者种上南瓜秧,便会生得十分茁壮。一棵南瓜,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个。
南瓜一生最辉煌时刻,我认为当是开花授粉时。南瓜花不是盆中物,园中景,是“贱花”,生命力极强,她不挑肥拣瘦,只要有一点点阳光和雨露,朵朵黄花就能尽情地开放。她充盈原野之气,容纳天地之势,满是诗情画意,艳艳黄花可以从初夏一直开到霜降。她空灵金秀,不怕骄阳,不怕风刀,倔强地直立于卑微的植物藤蔓上,即使霜天来临,打枯了叶子,冻伤了蔓须,孕育的花蕾还会在霜后颤微微地吹开刺叭开出花朵。
进入村小读书那年,家里粮食不够吃,尤其清明前后青黄不接,是南瓜帮助家人填腹枵渡过了饥荒。那年,父亲在家宅东一片芦苇野草丛生的砂砾地上,一锹一镐开垦出了半亩地。清明时,父亲备好草木灰,拌匀南瓜籽,用稻草覆盖一个晚上催生,第二天带着母亲领着我到地里沟垄、落种、覆土,忙了半天种上了南瓜。新开垦出的土地土质有机养分多,南瓜籽植入土里后,几天就长出心形的叶子。父亲每天早上起床都要拎把铁锹到南瓜地里检查,在父亲心里,他维护的是全家人饱食的希望。十几天后瓜苗伸枝散叶,一天天见长。父亲一有空就领我到南瓜地里捉虫锄草、松土浇水。嫩生生的南瓜叶儿,两面密披茸毛,叶缘及叶面泛着白斑,边缘则是不规则的锯齿,苗头昂起展开蔓儿。往年杂草丛生的地方成了“绿茵场”,全家人的脸上露出了笑。
父亲告诉我:南瓜花雌雄同株,雄花花萼筒肿,花室折曲,裂片条状,边缘反卷。雌花子房多瓣,花柱短,有棱槽,喇叭状。我摘了一朵雄花,眯起眼深深地嗅着,花除了香还有些甜。用手轻轻触动那根花蕊,沾了一指金粉。父亲还说,南瓜花开得太多太盛会退瓜,所以要摘去多余的花。想想也是,养分都跑到花儿上去了,南瓜还能长大吗?父亲在地里大把地摘除南瓜花,雄花摘得多一些,雌花也摘一些。好不容易长出花骨朵,又开得这般灿烂,说摘就摘了,真心疼。我劝父亲“不要摘了”,父亲回应“花计划生育,瓜才长得好”。他摘得很仔细,留着的雌花,用刚刚摘下的雄花,打开花瓣,露出花丝腺体,可以看见花蕊里有许多花粉和花蜜,再移到雌花蕊喇叭状有纵沟的柱头上,传播花粉。父亲边示范边对我说,这叫“点花接瓜”。摘下的南瓜花,并未被父亲丢弃,而是被装到篮子里,带回家做菜吃或作猪饲料。
有一晚,上弦月架在西天,疏星拥在月边,南瓜地里来了一位贵客,她的名字叫“纺织娘”。我静听她的歌唱。唧吁吁,唧吁吁,唧吁吁吁唧……如慕如诉,时断时续。清寂空朗的夜空,因为有了天籁之音,而有了生机,勾起我的兴趣,有了前去一探的好奇。我悄悄踟蹰而入,寻声而去,凉风掠过,“唧吁吁”还在耳畔回荡,只是,我找不到她的方向。
南瓜花一开,纺织娘是“客人”,而蝈蝈像“主人”,不分白天黑夜“极极极极”“之之之之”地鸣唱,简直在南瓜地里闹翻了天。我用硬纸片做了一个盒子,想到地里捉蝈蝈,父亲担心我碰伤了花而退瓜,不让我走进地里捉蝈蝈。祖母理解我,搬了一只小竹榻给我说:“你就在屋檐的树荫下听蝈蝈叫吧”。我躺在竹榻上,嗅着南瓜花一阵又一阵的馨香,听着蝈蝈们一浪高过一浪的鸣唱声,嗅着听着,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做了一个与南瓜花有关的梦。花儿跳起舞来,一朵一朵不停地旋转,转成了花海,蝈蝈们前趾搭后腿围着花海排起队形成了一个圈。
那年,南瓜丰收,到中秋节家中小山一样堆了一大堆南瓜。新种出的南瓜口感特别好,从农历六月开始吃青瓜,到秋冬时吃黄瓜,南瓜成了饥荒年代我家的主要食蔬,成了名副其实的“饭瓜”。祖母擅长粗粮细做,南瓜的花和果随便摆弄几下,总能做出可口的南瓜饭菜来。记忆中的南瓜花,祖母能翻出很多花样。清炒南瓜花是家中春夏之交的平常菜蔬。祖母把雄花撕开花瓣,去掉花托,折成寸段,在水里冲洗干净,用热油爆香几颗蒜瓣,下锅烹炒。金黄色的花朵一遇热油,顷刻就软了,与翠绿的嫩茎、白色的蒜子搭配,有一种色泽之美,诱人食欲。咀嚼之际,那种玉软香滑的滋味会在齿颊间悄然滋长。南瓜花饼是我的最爱。祖母将采摘来的南瓜花撕瓣清理洗净后,切碎拌进面粉里,烙出的饼黄灿灿,甜滋滋,软绵绵,质感粘稠,既有南瓜的味道又有花的芳香,咬上一口,轻轻地咀嚼,回味无穷。而凉拌南瓜花、南瓜花炒鸡蛋和南瓜花汤等都清新绕鼻,现今想起还口涎四溢。南瓜祖母的做法更是五花八门。印象最深的是酸辣南瓜丝,非常下饭解馋。祖母把青嫩的南瓜切成又细又均匀的丝,锅内注入适量食用油,烧热下入葱段、姜丝、蒜片和青椒爆香,随后倒入南瓜丝翻炒片刻调入纯醋精盐,出锅后南瓜丝还连接不断,当一大盘色香味俱全的南瓜丝端到我们面前时,天下所有的珍馐美馔都黯然失色。蒸南瓜既能当饭又能当菜,祖母把老南瓜切开扒出瓤清洗后剁成巴掌大小的条块,蒸熟享用。每当蒸南瓜时,祖母总会为我备有“私货”,她沿瓜蒂四周切下一枚三寸见方的,贴在锅边烙熟,出锅稍凉后,就是我一味可以用手举着瓜蒂啃咬的小食,软糯里透着清香。
今天我在乡村小饭馆里吃着南瓜花炒鸡蛋,心里总揣着一块开满南瓜花儿的土地,这土地,不仅有我年少时的记忆,还有长辈们领着我度过的日子。
本文来源:湖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