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
王伯是个很讲究的人,讲究在村里出了名的。过去家里曾经是财主,可让他父亲抽大烟给败光了,就只读了半年私塾。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一年四季却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别只钢笔,还喜欢梳个和村里教书的周先生一样的大背头,穿件四个兜兜的中山装。王伯在村里走路的时候总是背着手,见了我们这些背着书包的小娃儿们就说:“娃们,你们要好好念书啊!没文化就没有出息”。然后就又背着手走了。
王伯的讲究,最讲究是在吃饭。村里人家吃饭大都是端个碗圪蹴在家门口、或者场院里吃饭,但王伯吃饭一定要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吃,让王婶给摆上四个碟子,把饭端着递到手里才吃。过去家里穷,上桌的四个碟子经常也只有辣子一碟、盐一碟、葱花一碟、咸菜一碟,见不到荤腥。村里有人开他玩笑说,王伯吃饭摆四个碟子,红辣子一碟,绿辣子一碟,红绿辣子一碟,辣子炒葱花一碟。
这个吃饭的讲究第一次被破坏就是大儿媳妇进门之后不久。王婶病了,大儿媳妇忙着照顾,做好饭就没有给摆四个碟子,王伯吃了一口就把碗给摔了,大儿媳妇给饭里面醋放多了。后来就和大儿子分家过了。
二儿媳妇是个老实姑娘,过门前就听人说过这个公公讲究,而且有摆四个碟子的故事。过门一周后老公公就到家里来吃饭,她真就给红辣子一碟、绿辣子一碟、红绿辣子一碟、辣子炒葱花一碟摆了一桌,老人家摔了筷子扭头就走了。
三儿子争气,考上了中专,而且是当时最吃香的地质专业。记得那一年,王伯上衣口袋里的钢笔还换成英雄牌的了。儿子毕业的时候分配到了新疆地质队,在新疆找了个媳妇,三五年回来不了一回,王伯在这个儿子家里也就没机会讲究。
还是王婶好,一辈子在他跟前低眉顺眼,顺着他讲究。可惜王婶先他走了,他只好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他经常骂小儿子没出息,不争气,上了初中没考上就死活不念书了。后来跟着他种瓜种豆,贩葱卖肉,其他几个儿子帮衬着好不容易盖了三间平房,娶了个媳妇,王伯也劳作得腰弯了、背驼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小儿子虽然老实,但到乖巧、听话,给儿媳妇工作做到家了,没有坏王伯四个碟子的规矩,而且经常能见点荤腥。王伯的讲究终于接续上来。
一日,王伯吃完饭,从村口踱步回来。进得堂屋,却听到小儿子和儿媳推推搡搡地在门外争执,便问道:你们俩在哪儿唧唧哝哝干啥?
儿子陪着笑脸忙不迭地说:“我媳妇有点事想和您说”。
儿媳妇白了儿子一眼,连忙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杯茶说:“爸,渴了吧,我刚给您沏好了一杯茶,您喝一口吧!”
王伯呷了一口茶道:“说吧,有什么事,不必拘礼!”
儿媳妇又推了推儿子,儿子一个劲往后缩。
王伯看来有些生气地说:“有什么事就说,缩手缩脚地干什么!”
儿子张力张口,又把媳妇往前一推道:“还是你给爸说吧。”
媳妇见丈夫胆怯,只好又满脸堆笑着说:“爸,我们俩想去城里打工…”
“打工?城里那乱七八糟的,就你俩去打工?”
“爸,城里打工可挣钱了,咱种一年庄稼还不如我俩城里打一个月工挣的多。”
“城里钱就那么好挣么?想得轻巧,要是那么好挣钱,农村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多活干,这八九亿人进了城在哪吃、在哪儿住?话说回来,人都进城了,谁来种粮食、种菜,城里人吃什么?”
王伯知道,前几年二儿子带着媳妇在南方打工,已经在那里扎根了。小儿媳妇就是二儿媳的工友,后来介绍给了小儿子。这小儿媳妇结婚前在深圳打工,每个月能挣到将近元。而自己和小儿子在家里种地,一年到头除了存余些粮食,一年下来的收入也不过2-元。王伯心里也清楚,但总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太老实,干农活还可以,以前在城里干活经常要不到工钱,所以王伯打心眼里不支持他们去城里打工。
“我二嫂已经帮助我俩联系好了,我俩都去我原来的厂子里工作,他去做保安,工作轻松,收入也不错。”
“不行,你们走了家里的地谁种?”
“爸,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车票都买好了,后天走。”
“你们,你们敢不跟我说就私自决定,真是反了天了!”王伯生气地将茶杯摔到了地上。
三个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相安无事,一日三餐,小儿媳妇都按照四个碟子的规矩摆上桌子,饭碗递到他手里。
第三天早上,王伯起来,梳洗完毕,却不见儿子和儿媳妇的动静。以为两口还睡着,背着手踱着步去田地看庄稼的长势去了。
今年雨水足,庄稼的长势不错,一畦一畦地麦子绿油油地看着煞是喜人。阳光已经从东方升起,斜斜地照射在大地上,田地里升腾的雾气在阳光下渲染着乡村的静谧和祥和。路边的桃花、梨花竞相开放,馥庾的香味充盈在乡间的道路上,蜜蜂在花间飞舞,欢欣鼓舞的赞美着春天的赠与。一群麻雀轻快地在田地上空嬉戏飞舞,几只喜鹊在柿子树上唧唧喳喳地说话。看着这些,王伯淡忘了前天与儿子和儿媳地不快。禁不住扯起嗓子吼起了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歌声虽然有些沙哑,但把握住了秦腔高亢、苍凉的特点,声音穿透了晨光中的田野,在远处的山谷中回荡。
“我就说这是谁个一大早在这儿转悠,原来是老伙计啊。”声音落出,只见自己的发小高伯提着个筐子走了过来。
“到地里看看,看着庄稼长势好,心里头踏实。”
“吃了没有?”
“没有”。
“小儿媳妇乖着吧?”
“娃乖着哩”。
“都说你这小儿媳妇茶饭伺候得好,看着你身子骨越发好。”
“老咧,好啥呢,活一天是一天”。
两个老人聊了一会庄稼的长势,王伯便往回走。
踱步回家,王伯坐在八仙桌旁,摸了摸茶壶,热热的茶已经泡好了。王伯给自己倒了一杯,呷了一口,打开旁边的收音机听广播。一般这个时候,儿媳妇都会端个盘子,将四个碟子端上来摆好,再将馒头、稀饭盛好端上来。
但过了五分钟还不见动静,王伯喝了口茶,咳嗽了两声。这时候只见小儿子笨手笨脚的端着盘子进来。
“这种事你个大男人家咋能干呢?你媳妇呢?”
儿子放好碟子,退后两步说:“她,她去城里打工了。”
王伯一把将四个碟子掳到了地上,背着手气呼呼地出门而去。
小儿子笨手笨脚、战战兢兢地按照“四个碟子”的标准伺候了他三个月后,也离开家到了城里做保安去了。如果他不让儿子去,估计小儿媳妇就守不住了。
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请他去家里吃住,他死活不肯。一个人住在与小儿子的房里,自个吃、自个住。
隔壁老刘两口偶尔去窜门,看到王伯自己做饭,“四个碟子”的标准还维持着,但估计是上一顿剩下的,下一顿自己又端上来。烟熏火燎的脸颊显得有些清瘦和狼狈,劝他去大儿子家里去吃住他又死活不肯,因为他给人发过毒誓,打死也不去大儿子家吃饭。
春节时候,小儿子和媳妇回来,给老人家买了身新衣服。王伯穿着新衣服,背着手村里转悠,见了人便发支儿子带回来的纸烟,边抽烟边说“年轻娃还是要出去闯”。
春节,儿子、儿媳给王伯大鱼大肉伺候了他半个月后,又扛着行李走了。刚出正月,王伯的脸色又变回了之前“满面灰尘烟火色”的老样子,村里人也很少见他背着手在村里转悠了。
小儿子和媳妇在城里生了孩子,春节放假也很少回来。王伯也愈发变得老相,捉筷子的手有时候都不能听使唤。在族里人出面劝和之下,他只好到大儿子家里蹭饭吃,大儿媳妇开始还能照着四个碟子的标准端上来,后来说是到邻村厂里打工,每天回来做好饭吃了就走了,让老头儿自己在锅里盛饭吃。
老头拄着拐杖到老伴坟头哭了半天。
前年回老家时,我与父母去看王伯,他已经卧床不起了。大儿子辞了邻村厂子里的活计专门回来伺候他。炕桌上虽然摆了四个碟子,但他已经没办法用手去抓筷子了,吃饭只能由大儿子一勺一勺来喂。见了我,身子欠了欠想挣扎着起来,但没有成功,仍然挣扎着说道:“娃们还是要多读书。”
王伯去世了,遗像摆在堂屋八仙桌正中,大背头微笑着显得慈祥安宁,中山装上衣兜里的钢笔隐隐可见。贡桌上摆着四个干果碟子。灵堂前放着四个圆圆的草垫,四个儿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村里人都说王伯是绝食去世的,他不想拖累大儿子。大儿子有两个孩子在上学,每年都拖欠学费。王伯去世的时候一再叮咛要让孙子们好好念书。
作者简介蝈蝈不白,男,毕业于西北大学,博士,诗人,作家,籍贯陕西,现居北京,出版有诗集《让梦醒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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