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王世襄先生，京城大家，自称自己玩物丧志。年轻时的他，放大鹰、喂獾狗、养蛐蛐、玩鸽子，甚至开始收集养虫的葫芦。可在年后，他幡然醒悟，立志学业，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01

王世襄，年出生在北京城内的官宦世家。高祖王庆云，曾任陕西、山西巡抚及两广总督。

写到这儿，忽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上篇我的原创《王世瑛：初恋郑振铎惊艳了时光，而夫君张君劢温柔了岁月》，而王世瑛竟然是王世襄的堂姐，两人同一个高祖。

如若没有这层发现，就会想当然认为“两人同叫王世什么，八百年前也许是一家子”，真没想到，就是这么缘分。

祖父王仁东，任职内阁中书、江宁道台。而伯祖，即王世瑛的祖父，则是光绪三年的状元，最出名的门生当属徐世昌和梁启超。

怪不得，王世襄与梁思成走得近呢，原来是世交啊。王世襄，可以称梁思成一声“梁兄”。

老爸王继曾，毕业于南洋公学，清末随驻法公使到法国进修，开始外交官司生涯。民国初期，老爸回国任职北洋外交部，后担任国务院秘书长。

再说母系这边，老妈金章所在的金氏家族，在浙江南浔靠蚕丝生意起家，医院，是颇具新派思想的望族之一。

年，金章就随着两位兄长留学美国，历时五年，学成归来。老妈，擅画鱼藻，并有专注四卷。

大舅金城，工画山水、花卉，是北方画坛的领袖，一代宗师，旗下门生众多。

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均为著名的竹刻家。竹刻家将留下的笔记资料，都交与外甥王世襄整理。于是王世襄从头讲起，把刻竹艺术的各个方面周详叙述，并阐发亲眼所见舅父的刻竹心得，出版《刻竹小言》，完善并首创了刻竹艺术的全史。当然，这是后话。

生活条件优裕，加上中西兼备的文化背景，及母系这边浓厚的艺术氛围，潜移默化中在王世襄的心田播下了热爱艺术、热爱生活的种子。

因哥哥因病夭折，母亲大为悲痛，就对膝下幼子王世襄大为宠溺。于是，他开始放飞自我。八岁时，他就能飞檐走壁放鸽子，后来又跟着玩家熬鹰狩猎抓兔子。日复一日，王世襄成为远近闻名的少年玩家。

也是，这一系列的玩乐活动大多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快跑锻炼身体，玩鹰更是要有很好的体力，尤其是臂力，否则很难将鹰架起来，看来王世襄真没辜负老妈对他的娇惯放纵，加上他不抽烟，不喝酒，没什么不良嗜好，从此他拥有了一副健壮的好身体。

王世襄进入燕京大学，仍不改爱玩的天性，上课揣着蝈蝈，下课臂上架鹰，仍是一副八旗子弟的模样。

如此贪玩之下，王世襄自然在医预科中的数理化成绩不合格，于是他转入国文系。于是，从小打下的童子功，令他如鱼得水。

全班同学的诗词作业，全由王世襄一人承包了。而且，他还根据每个女生的各自格调，为她们定制专属版诗词，实在是颇具《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功力。

这一切，弄得老师顾随先生直纳闷，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遇到这么高水平的一班学生。

这位顾随顾先生，就是诗词女神叶嘉莹在辅仁大学的恩师。由此论来，王世襄还是叶嘉莹的师兄呢。

02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转折点。年春，王世襄的老妈去世了，这对他而言，当头一棒。老妈特别重视爱子的学业，但王世襄天天玩物丧志，由此，深感愧对老妈。从此，他收心立志，专注学业。

王世襄进入燕京研究院后，因老妈擅长绘画，他就选择了中国古代绘画这一研究领域，并确定了一个难写题目《中国画论研究》。

前后历时五载，呕心沥血，王世襄于年夏天，完成了这部立志成才之作。

此时，老爸告诉儿子：“你已经到了自谋生活的年龄，北平沦陷，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于是，王世襄开始职场生涯。他来到李庄，心仪当时中央研究院下属的史语所。当所长傅斯年听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很是不屑，淡淡地来上一句：”燕京毕业的，不配到我们这来。“

其实，傅斯年也是看人下菜碟。周一良，也是燕京毕业的，就进入了史语所，成为大师陈寅恪的弟子。这位周一良，后来成为诗人穆旦的大舅哥。当然，周的家世，也很显赫。

要知，傅斯年的祖上傅以渐，是清朝开国状元；而王世襄的伯祖，也是状元。状元的后代，未能共事，传出佳话，也是缘分不到了。王世襄很是平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王世襄想，既然进不了史语所这样的国家级事业编，那么就来到营造学社这样的民办机构好了。梁兄梁思成，当然肯收留世交小弟了。

就在营造学社工作，王世襄找到了一生的目标。他经常阅读有关建筑的感知，对《营造法式》和清代则例的装修及家具产生了兴趣。后来，他又读到德国人艾克著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

中国家具自己不能不研究，就暗暗立下赶超的志愿。之后四十余年，王世襄搜集与同步并进，即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也没有终止过。直到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明式家具珍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来久矣。

03

王世襄这样的世家子弟，他的那个她，又是何人呢？还要说燕京时期，王世襄正在苦其心志写论文，有个小师妹来找他。

这位小师妹，大名袁荃猷，燕京教育系学生，毕业论文是编写一本中小学国画教材。因导师中无人对美术有研究，系主任知道王世襄正在研究中国画，但请他帮忙指导。这样，王世襄就成了袁美女的论文导师。从此，两人结缘。

当时的王世襄，已有女友，可惜未成。在相处的过程中，他对这位袁美女开始上心，为了让她通过论文，居然帮着润笔。

后来的王世襄，一边入川找工作，一边写信给袁美女。回信中，袁美女提及”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太平花。“

抗战胜利后，王世襄回到北平，他为老爸做了火绘葫芦片嵌镶红木圆盒，特意旋成圆柱形，是一个很考究的艺术品。

后来想想，王世襄又朝老爸要回来了。为何？因为他想送给袁美女。

老爸很大度地答应了，他也很中意这位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结果，袁美女收到这份礼物，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两颗红豆。

年，袁美女成为王世襄的新娘。

王世襄年少时，家中的大厨都是顶尖高手。王世襄对厨艺很感兴趣，就学着煎炸烹炒，手艺超强。

婚后，王世襄想向新娘露一手，就请她帮忙，剥葱剥蒜。结果可好，袁美女把葱从头剥到尾，也没留下什么，还一个劲儿地抱怨：“你买的什么葱，为何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至此，王世襄知道，夫人除了琴棋书画外，对做饭是一门不门啊。得，我来吧，从此王世襄当上了家里的伙头军，做了一辈子的菜。

一次王世襄与黄苗子等老朋友聚会，相约一人做一道菜。结果，王世襄的炒大葱夺得榜首，这水平，也没谁了。

再举个有趣的例子，王世襄爱动手炒菜，每天到菜市排队买食材。曾有一位老厨师，和他聊起来：“干咱们这一行……”

可见，王世襄的衣着、语言、对人的态度，和老厨师是如何地水乳，从而使得这位老人毫不怀疑他是同行。

年，王世襄在人民大会堂担任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顾问，可见厨艺之高。袁美女，这辈子可真有口福了。

04

别看袁美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在精神世界，她可是王世襄的守护神。

就说解放后，王世襄担任故宫博物院古物科科长。因在到年，作为“清损会”平津区的一员，他为国民政府追回了文物上千件。由此，在三反运动中，他被认定为有贪污的嫌疑，并受到审讯。

后来，王世襄竟被开除公职，遭受折辱。

回到家中的王世襄，有些沮丧，但夫人很中肯地告诉自己的夫君：“坚强要有本钱，本钱就是自己必须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行为。否则一旦被揭发，身败名裂，怎还能坚强？！你有功无罪，竟被开除公职，处理不公问题在上级。因此我们完全具备坚强的条件。”

在那一刻，王世襄才意识到，夫人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不仅如此，袁美女在夫君收藏的道路上，也是大力支持，过得很节俭。

王世襄坦承，他并没有收藏书画、瓷器、玉器、青铜器，因经济所限，对这些丝毫不敢问津。只是用几元或一、二十元的价格，访寻旧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毕竟囊中羞涩啊。

有一次，王世襄上街为妻子买衣服。结果半路上，被藏传米拉日巴像迷住了，于是收归己有。

夫人一见，很是欣喜：“要是我见了，也会先把他请回来，衣服以后再说吧。”

本来王家芳嘉园的房屋足够多，院子足够大，但解放后，架不住陌生人入侵啊。他们全家，凭空被压缩到一小间屋中去住，一住就是十年。

那些四处收集的家具，怎么办呢？兵来将挡，水来土埋，王世襄就把全部家具，拆开捆起，叠高存放。

袁夫人常会抱怨，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因为没地摆沙发，家里全是红森凳。

其实，这哪是抱怨啊，分明是另类的凡尔赛，全是对夫君的骄傲和欣赏。

年，王世襄将79件明式家具入藏上海博物馆。这一建议来自太太，她对夫君说：“物之去留，不计其值，重要在有圆满合理的归宿。”

当时，香港商人庄先生，要出资购买王世襄的家具之后，捐赠给上海博物馆。

于是，王世襄提出条件：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连收在《明式家具珍赏》的家具，一件也不留，全部出让，价格你给多少就是多少，只要足够买房迁出旧居。

其实，最后的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但王世襄很是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安心的好去处，就是最大的快乐。

王世襄一点都没“舍不得”的意思，因为他对这些家具进行过研究，获得了知识，而且归宿得当，能起作用，内心就很高兴。

年，王世襄走了。

在追思会上，公子王敦煌很是感慨——

追思会让人伤感，老爸最怕给别人添麻烦，最不愿意让自己劳累这么些人。最符合他心意的，就是大伙儿凑到一块儿聊聊他做的最高兴的事情。

老爸研究美术史，明式家具，漆器，竹刻竹雕，与其是潜心研究，不如说玩。当然，玩法不一样。别人玩，过把瘾就得了，他不然，不玩则已，要玩就得把它玩透了，玩出门道来。只有这样，才能在玩中体会到它的乐趣，它的魅力所在。

如果要追思，就记着老爸是个特别爱玩、会玩、玩起来特别投入的杂家。玩即是学，学即是玩，这就是老爸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