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条河,名字很绕嘴,叫伊马吐河。
我们周围有不少村名、地名,都很绕嘴,像乌梁素、哈巴契、台吉营、上下牛录、克勒沟、阿牛沟等等;不像关内,叫什么张庄、李庄。有人说,许是清朝的满人或者更早的元朝蒙古人起的名字?也许吧!我们村还真有蒙古族和满族人,不乱猜了,反正我们村叫八达营,河名是伊马吐河。村人简称她伊河。
说真话,伊河很温顺,很美。她发源于内蒙古塞罕坝西南边缘,流经围场县和隆化西部全境,汇入滦河。春秋两季,没有山洪搅扰时,河水浅而清澈,面如明镜。当我蹚在没膝的水中,低头能瞧清楚河底的五彩薄石片,没脚面的细沙,甚至擦腿腕而过的川丁鱼,她那深蓝脊背下的金鳞一闪,让你心尖一痒,却又抓不着它,顿感惋惜。
我喜欢家乡的伊河。我曾设想,一个近两千人的大村落,临近没一条大河,人们活在干巴巴的草舍、瓦屋中,牛马鸭鹅全靠井水养活;同时又缺少诸多水灵灵的鲜活生物,像水生的鱼虾龟蟹,游走河边的多种水鸟,那样,村人的生活情趣,心灵的慰藉,也太单调了吧?
伊河水清净时,逮鱼摸虾是我们家族最爱,祖传的。祖太爷张勇,是从山东蓬莱的苦海沿边逃荒来关外的。他事农忙里偷闲,总不忘捕鱼。石窟里掏鱼、撒网、抬网、垒鱼亮子、冰冻里网鱼,样样全能。据传,他曾经潜入大庙湾丈余深的石砬下的河水里,掏出过40余斤重的大鲶鱼。当他背着这条几乎与他等身的大鲶鱼进村时,村街两旁站满了瞧稀罕的人,又是拍掌又是笑,就像欢迎沙场归来的大将军。
贫寒人家结婚、生娃都晚,我小时候没见过爷辈以上的亲人们逮鱼,却时常跟随我爹和叔伯们去抓鱼、网鱼。记得我7岁那年农历五月,天旱水浅,我挎个大柳条筐,跟随我爹,去离村5里远的大庙湾逮鱼。那儿石砬下的河坑,水深齐胸。爹就脱光衣服,憋足气,潜入半间房大的黑石下逮鱼。他事先将我抱到大黑石上,让我扶好筐,只见他潜水后,每抬起一次头,换气,就抓出一大把川丁鱼,放进筐中。有时还抓出七八寸长的华子鱼。爹嘱咐我盖好筐,小心华子鱼蹦出来。不多一会儿,筐就见满。爹钻出水面,说声累了,鱼窝也空了,带我回家。爹特高兴,时不时的哼唱小曲。他没想到,在一块大黑石下就逮了二十多斤鱼。我问爹:您咋知道黑石下有鱼?爹说:水浅了,鱼儿会聚到深水坑里,钻进石窝。过两天咱还去,准又是一窝鱼。接着,他讲了逮鱼的方法。他说,川丁鱼傻呆呆的,喜欢在不透水流的石窝里扎堆,当你的手刚刚伸进石窝,不要过猛。只要有鱼群,手指会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那是有鳞鱼群的脊背。这时候,你虽然心里乐,也不能急着去抓,那样会使鱼们惊逃四散;你要把手轻轻缩回,然后再从边缘处,稳稳抓住靠外边的两三条,轻轻地撤出手,将鱼放进筐里。当你再次轻手模进鱼窝时,你会感觉到,趴在边缘的鱼们在往鱼群里靠。这时,你还是要耐心地捉紧靠外边的一两条……就这样耐心地去抓,直到你把全窝的鱼儿抓完,它们一个也不会偷逃掉。
爹的抓鱼妙法果然灵验。又一个天旱河清的夏日,继承父辈抓鱼成瘾的我。中午放学时,不走正街,从学校操场南边的戏楼后,直接去了紧挨村舍的伊河,我挽裤淌着膝盖深的水,逐个去摸石头下,找鱼窝,还真的在一块不起眼的紫石下,摸到个不算大的鱼窝。我学着爹的捉鱼法儿,小心地从鱼窝边缘捉到一两个,随手扔到河边的草滩上,再去抓下一两个。等把这一窝川丁鱼掏光了,上岸从草滩上拾起的鱼,用草莛穿起提回家,拿秤一称,二斤还多。时值我妈患严重的肺病,急需增加营养,我就将鱼儿掏膛洗净,撒一点盐,用葛针穿起晾干,油锅里煎炸,酥脆可口,妈好喜欢。相隔一夜半天,我再去那石下摸,又抓出二斤多鱼。没料及我第三次喜滋滋地去摸鱼时,那块石头竟被人掀翻,一条鱼影儿也没有。我气愤地叫骂了一阵,又照原样将石头摆好,石下又形成个小鱼窝。第二天中午再去摸鱼,一条小鱼仔都没有。我丧气地闷想好一时,才意识到许是我摆放的“石窝”四下透水?便捧些沙子将石头的四周埋了埋,次日再去看,石窝里依然空空,我这才想到:人工埋的沙子终归不是自然积成的,照样透水?伪造终归不是天然,连傻呆呆的川丁鱼都骗不过。此事让我联想起诸多世事……
我们不只是浅河捉鱼,也常在浑水里撒网,长竿垂钓。我永不忘秋凉时节,河水渾浆流淌。尽管我们看不到鱼影儿,却将无形的鱼钩沉入河中。那有倒鬚的鱼钩,深藏在活鲜鲜的大肚蝈蝈或黑蛐蛐的身子里,不信那贪食的华子、鲤子、黑鱼、鲶鱼不咬钩。只待那鱼漂儿一沉,挣扎中的咬钩大鱼让你乐得心儿怦怦跳。这时你才知道啥叫心里美。
伊河的乐景不独在逮鱼,还有一道风景同样撩人眼目。天晴水清时节,三五成群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端着用灰水泡过的脏衣服盆,来到清凌凌的伊河沿,一排排坐在早已摆放好的洗衣石旁,转而就是“砰砰”地挥棒砸衣声,“唰唰”地搓衣声,间杂着不绝于耳地说笑声,此起彼落。过不多时,伊河岸边的草滩上,晾晒的各色衣衫,犹如五彩斑斓的万国旗。
无须避讳,大自然总有它的多面性。贯穿几百里的伊河,给予两岸人们的不都是获益与欢笑,当然也伴随着险恶与泪水。
在我们八达营,自古就流传着酸苦的民谚: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西沟发洪水!西沟,是伊河西边的一条深沟,长约15华里,且沟岔、裸崖颇多,每有暴雨,七沟八岭的山洪汇入主沟,聚成黑浪翻腾的洪流,牛吼般地冲出西沟,扑向伊河,河水似毫无反抗地随洪浪东退,致使汇流后猛涨的伊河,直扑向营子,冲得临河的村街房倒屋塌,鸡飞猪叫,吓得临河人家不敢睏觉,生怕睡梦中随龙王而去。
儿时,每当伊河发洪水季节,我就去南河沿姥姥家观看水情。瞅那恶浪汹涌的河水,飘荡着死猪死羊、房木衣柜等物,煞是揪心。有一回,在梁西打工的我四舅,思亲心切,不顾伊河水深浪大,冒险过河。当他被猛浪击倒,随浪漂流而下,冲至与姥姥家相对的河中心时,身子猛地一蹿,扬起头,绝望地大喊:妈吔!我姥爷素有爱接别人话茬的习惯,随即冒出一声:你喊爹也不行呀!当我四舅被冲到河下游,被会泳“狗瓟”的我老叔救上岸,抬回村。我姥爷面对儿子的惨样儿,想到自己接话茬说的那句噱头话,羞愧得面红耳赤。此事也在村中成为笑柄,流传许久。惨乎?愧乎!
伊河发洪水吞噬人命,我记忆中曾有多次。这里不一一列举,单说小学校长徐化民惨死河中,令村人悲愤,怀念至今。
徐校长是隆化镇下甸子人。从我记事,他就在我们村教书。日伪统治时期,他还身兼校长。平素只穿灰长衫,戴礼帽,从不穿鬼子发给他的“协和服”。在日伪强推“奴化教育”之下,他冒险在晚间偷教《四书》《五经》,以《三字经》教导学生勿忘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要爱国爱乡,深受学生的敬仰。他单身在校起伙,学生家里有什么好吃食,常送给他。可是,就在日本人宣布投降时,为保护学校,他独自住校守卫。一天,一支进军热河的蒙古军,三五成群地骑马持枪去敲学校的门。徐校长开门应对。因他不懂蒙语,话不投机,一蒙古军持枪对准他,他被吓蒙了,撒腿就跑。他本想过河逃遁,没想到水深浪急,他被冲倒,随浪而下。那蒙古兵骑马沿河边穷追不舍,当他在河中一露头,蒙古兵就是一枪,直至他淹死河中。蒙古兵一走,村人急刻打捞他上岸,面对徐校长的尸体,一片哭声。战乱中的血案,哪里去讨公正?铸成永久的冤魂。村人给以厚重地安葬,并在河边烧了许多彩色纸扎——车马和教学用具,送他远行。
每年的7月15放河灯,是村人对逝者另一象征性的怀念。每当多雨泛洪、恶浪作孽时,总有过河遇险或含冤溺水的不归者。相传,死者的阴魂郁鬱不散,适时在找寻替死鬼,他们才能得以投生。迷信神鬼者们,就臆想出让河鬼们抱河灯投生之路,免得有人再成为替死鬼,溺死河中。为此,人们将每年的7月15定为“鬼节”,各家各户都事先捏几个薄薄的面皮小碗,碗里放一点用石油掺和好的锯沫,当作“河灯”。那晚夜深人静,各家持“灯”来到河边,燃着“灯”里的锯沫,放入河中,灯光三五成行,飘飘闪闪,顺流而下,俨然夏夜的一景。直至那“灯”里油干光灭,就假说那“河灯”已被水鬼们抱走,去阳间投生。这样,村上就不会再有“替死”的溺水者,伊河两岸人家也就安享太平。
浪涌涛去,时淸时浊,祸福流淌不息。总有伊河被治理、苦去甜来时。上世纪70年代初,家乡人学愚公,沟沟坡坡植树,抑制洪水下山;劈山凿石,壘起五华里长的拦洪改河大坝,既阻挡西沟里涌出的山洪,又让伊河远离村庄,服帖地顺着西山脚下流去。大堤外开垦出余亩河滩地,种植水稻,家家户户吃上大米;修出30亩鱼塘,年产万尾。如今,穷困出名的八达营,已变成鱼米之乡。
凄乎,美乎!诉说不尽的伊马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