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蝈蝈 >> 蝈蝈的种类 >> 原创连载杜超那些年那些事之六大时代的
“送人”
记得那时还有这么一段顺口溜:
头道沟,二道沟,东西三山一道沟。
穷山沟,苦溜溜,唱不起大戏玩木偶。
搭不起戏台趁崖头,没有凳子坐石头。
吃不上蒸馍啃芋头,嗑不起瓜子嗑黑豆。
待客没肉捉泥鳅,穿不上衣服露皮肉。
大旱之年粮不收,逃荒要饭马山口。
饿死爹,饿死娘,亲生儿女卖外头。
俺家也不例外,也已几乎断炊烟了,也轮到了亲生儿女。
晚上,南屋当门点着一盏小煤油灯,大人们坐在灯下。听到父亲对奶奶说:“娘,我跟您商量点儿事。”
奶奶问:“啥事?”
父亲说:“我想把孩子送给人家。这家人不赖,没有孩子,家里条件比较好。他是羊石村食堂的伙食长,给人家说好了,明天来抱人。”
奶奶很生气说:“你心还怪狠哩,咋能想出这歪主意?坚决不能送人,我不同意。”
停顿一小会儿,父亲哽咽着说:“娘,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也看着哩,这日子能过不能过?眼看把孩子饿的,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把他扶起来,东倒西歪,路都走不好。看着真是可怜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都饿死吧?这事我也想很长时间了,没有其它办法,我也确实不忍心呀!这不是给孩子找条活路吗?”
奶奶说:“你就是说到天明,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同意,就是饿死,咱一家也要死在一起,不能分开。以后孩子长大了,回来问你,你咋给孩子说?你咋给他一个交待?你就不觉着亏心?”
奶奶又问俺娘:“你也同意把孩子寻出去?”
俺娘抽泣着对奶奶说:“娘!别说您舍不得把孩子送给人家,我心里更难过呀!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连心肉,从一扎恁长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这么大,眼看离脚手了,像捻捻转一样天天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跟一只小画眉样,不停地叨叨着问这问那,一会都没离开过我,现在把孩子送出去,送到哪儿我会能放心?我咋会不心疼哩?就是喂只猫狗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何况他是个人孩子?一想起这事,瞪着俩眼半夜睡不着觉,心里像刀子搅着哩样,把人逼得特是没办法呀!要是有一线之路……”
没等娘把话说完,奶奶说:“那就更不能把孩子送人。”
父亲还想说,奶奶打断了他的话:“你别再说了,以后不许提这事,我死也不会同意。”
父亲和奶奶说的时候,他们想着我睡着了,东界墙是秫秫杆隔的,透明还不隔音,我趴在西里旮旯床上用破烂单子盖住头都偷听到了。
过一阵子,父母走进旮旯里,娘轻手轻脚掀开蒙在头上的单子,随手又盖上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娘小声哭着对父亲说:“看着怪精怪能啊,还是傻孩子着哩,心里实憨呀!咱一家人吵翻了天,准备把他送出去,眼看不要他了,他就没有察觉到,还睡得鼾声扯地,这会能叫大人放心?他是我的命根子呀!要是真的把孩子抱走了,把我的魂也勾走了,看我也难活成。”
父亲唉声叹气,哼嗨个不停。“谁说不是哩?”他最后说了一句。
第二天,吃过清早饭,全家人和平时一样下地干活,我不再偷偷溜着撵俺娘去地里了。娘从来不喜欢我撵着她去地里,老说:“你可跟奶奶在家里玩了,跟小尾巴样跟在后边,在地里又没啥吃,没啥喝,晒肉干哩?……你看看跑成个土人了,没鼻子没眼,长大连个老婆也找不着。”
今儿,娘一改常态,下地干活走的时候弯下身子亲切问:“我下地走哩,你去不去了?”
我摇摇头:“我不去了。”
“今天是咋着哩,长大了,不撵娘了?”
“我不去了。”心里害怕她骗我,把我送人。
娘拿起锄扛在肩膀上去地里干活儿了,我和奶奶在南屋门前的一棵弯几个弯的石榴树下玩。正玩着,一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走进俺家大门,东瞧瞧西瞧瞧,像是在找啥东西。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来抱我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劲头,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摇晃着跑进屋里。三间房子里边啥也没有,无处躲藏,又害怕又着急。正心惊肉跳没办法,忽然看见东头那间屋子的墙角处,有一条两尺宽的小席,在那儿立着,不管三七二十一,钻到席筒里边坐下,不敢吭声,气儿都不敢大声出,竖着小耳朵听外边的动静,听听是来抱我里不是。
男子开腔问我奶奶:“老太太在家哩?”
“哦,你是哪儿哩?”
“我是羊石哩,他们都下地了?”
“都下地干活了。”
“小孩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
“孩子在家没有?叫我看看。”
“孩子不在家,跟她娘一块儿下地玩去了。”
吓得我上牙打下牙,瑟瑟发抖,畏缩在席筒里不敢吭声,想着快点躲过这一劫,还害怕他会去屋里找着我,绷住呼吸,不敢出气儿。想着这个人屁股这么沉,咋还不走?一分一秒都不好熬,心里埋怨奶奶,说起来就没头儿了,就不知道快把我急死了?
感觉着他在俺家停留了很久。
听到他说:“我有事,过两天再来。”
奶奶说:“你别再来了,孩子不送人。”
他说:“俺说得好好哩,你不同意?”
奶奶说:“我不同意。他们不当我家,就是饿死,也要死在一起。”
再没有听见有人说话了。
过一会儿,奶奶在院子里喊:“孩子出来吧,那人走了。”
不敢相信来抱我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走了,奶奶又喊几声,我也没敢答应。
听着拐棍捣地声,奶奶进了屋里,问:“人哩?去哪儿了?咦——这孩子去哪了?”
奶奶可能是发现了这条小席,用拐棍敲了一下,低头一看,我坐在席筒里,一把拉起我说:“孩子别害怕,别害怕,没事,那人走了,放心吧,奶奶不把你送人。”
奶奶拉着我的手跌跌撞撞走出屋子,我一屁股蹲在奶奶身边,让她瘦弱的身躯挡住,好不让进院子大门的人看见。
后来,那个男子又来俺家一趟,又被拒绝了。
经过这一回事,我的警惕性特别高,心眼儿也多了。只要看到是生人来俺家,我就躲着不和他们照面,他越喊,我就越跑。一会儿再溜着回去偷听大人说的啥事,确定不是说把我送人的事,才敢回家。
我为什么喜欢跟着娘下地
那年代,除下爬挪不动的老年人和不懂事的小孩子,男女老少都得天天下地干活。我最喜欢跟着俺娘去地里玩,但俺娘常说:“好孩子听话,以后娘下地干活,你别再撵我了,你和您奶在家里玩。就是因为你,干部批评我说:‘你就不是来干活的,是带孩子哩!哪儿还有心思干活?以后下地干活谁也不准带孩子’”。
我说:“中,我以后不撵你了。”
可是,当时我还小,哪儿能理解大人的难处,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我行我素,想方设法跟着俺娘去地里。只要听到生产队一敲钟,看见娘准备下地干活要走,我就装作没事人,在一边偷偷看着她。娘前头走,我就在后边溜着走,不敢离太近,怕被发现,也不敢离她太远,怕被跟丢了。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溜着地边儿走。有时娘正走着走着回头察看,我赶紧躲到墙角、树后、庄稼地里或者大人身后。有几回正鬼鬼祟祟蹑手蹑脚的跟在她后面,不想她突然回头,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我干脆就地一坐,装作坐在地上玩儿。说来也奇怪,从来没有被娘发现过。
每次都是到地里以后,被娘看见了,她惊讶地问:“你咋来了?廖天野地,一眼看多远,咋没有看见后边有人啊?路边坐一个小孩,是你不是?”
“不是我。”
“那你是走哪儿来了?你这孩子是从天上飞来了?”不管她咋追问,我就是不说。
她干她的活,我玩我的。从来不去她身边,不和她打照面。她在地那头干活,我在地这头玩。有时俺娘会大声喊:“过来吧孩子,我不打你。”我就是不去。那时候心里想,队长不能怪俺娘,我没有跟她一路下地。
收工以前,妇女们提前回家做饭的时候,都慌着往家里跑,俺娘总是留在最后面喊:“我等着你,过来吧孩子,咱一路儿回去。”不论娘咋说,我还是不上她跟前去。
娘经常说:“这孩子长大要惹事,就看他惹多大的事了。弟兄几个就他小,就他心眼多,胆儿正,不听话。以后说啥话得背着他点,他透风儿过,万一把不该说的话传出去,要给大人惹事。”
不听娘的劝说,坚持跟她去地里玩,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时候生活条件差,家家缺衣少食,顿顿喝的是能照出人影的稀水饭,还没有现在的捞面条汤稠,肚子灌得满满的,撒一泡尿就饿了。整天饥肠辘辘,饿的肚子前墙塌后墙,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儿能吃的东西,去到地里还可以抠一点还没长成的小红薯,或者抠点没籽的花生小豆豆吃。不管鼓捣点儿啥东西塞进嘴里,总比在家饿着强得多。
俺娘在地里翻红薯秧,我就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装着玩,转悠着找“露头青”红薯,用碎碗片或小树枝儿小心地把它挖出来,再用土把坑盖好,用手拍平,跑到看不见我的地方吃。
有一次,俺娘问;“我翻着红薯秧,看见一棵红薯只剩下红薯笼头了,是你偷扒红薯吃了?”
“不是,你为啥说我哩?是小老鼠吃了吧!”
我偷吃过红薯后,把嘴擦得干干净净,还不停地一张一合,试试上嘴唇和下嘴唇能粘到一起不能,就是害怕有人看出来。为这事,俺娘给父亲说过几次:“这孩子歪理多,门道多,臭嘴粘牙。”
花生刚结出来小豆豆,我就趴在地里抠着吃,吃得嘴里涩苦涩苦;再苦也想吃,总比饿着好受得多。应验了老年人的话:填坑没好土;一米救心慌。
一天,俺娘在地里干活,我跑到豌豆地里,怕干部看见,就坐在地里大把大把拽着偷吃豌豆秧。吃一会,噎住饥了,开始学捣蛋,躺在地上打滚,闭着眼睛,拽一把豌豆秧就往嘴里塞,不小心把大麦穗也吃到嘴里了,嚼了几下,满嘴扎着疼,感觉不对劲,就赶紧爬起来往外吐。谁知道越吐越往里边拱,把嘴都扎伤了;又用指头抠,把嘴都抠烂了,也没有弄出来完;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跑着去找俺娘。
娘离老远,看见我就问:“你捂住嘴干啥哩?嘴咋了?”
我说:“吃饭塞住牙了。”
“胡说!你吃啥饭塞住牙了?喝一碗稀水饭会塞住牙?你骗人。快过来叫我看看。”
走到她跟前,手还是不敢离开嘴。吃过豌豆秧以后,嘴一圈发青,怕一张嘴被娘发现了。她看我不张嘴,着急地说:“你不张嘴我咋看哩?快张开嘴看看。”
我把嘴张开,她一看:“你咋把嘴弄成这了?快把嘴里的血沫吐出来。”我连吐几口吐沫,她又仔细一看问:“你这孩子咋把嘴里弄成这了?嘴里稀巴烂还扎有麦芒,疼不疼?”
她赶紧把头上别的大头针拔下来,把扎在嘴里的麦芒拨出来,说:“好了,你再试试还有没有了?”我绷住嘴一试不碍事了,拔腿就跑,省得她让我。
娘在后面喊:“你这孩子就不会叫大人省一点心。”
有一次,在地里跑腾半天,吃过晌午饭我就睡着了。睡醒后,奶奶说娘早就下地干活了。在家玩一会儿,肚子又饿,就想起了那天在村北边偷啃玉米穗的事。趁奶奶不注意,我就偷偷溜走了。钻进玉米地里,个子低,够不着玉米穗,就俩腿骑在玉米杆上,把玉米杆压弯,把玉米包皮揭开,用嘴啃着吃,吃完后再把它包好。可能是吃的太猛了,肚子有点难受,就蹲在地上玩。把脚上的鞋脱掉一只,逮蛐蛐、蝈蝈、蚂蚱、老扁担玩儿。不知不觉天黑了,才想起来回家。
天已经黑透了,地里的虫子吱吱乱叫,啥声音都有。我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出地块,又急又怕,又不敢喊,想着偷啃玉米穗了,怕人逮住了不依我。这时,又想起俺庄墙上用白石灰画的圆圈,听大人说是吓狼哩;狼一看见白圈,就被吓跑了。越想越害怕,轰地一下冒出一身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就开始大声喊:“打狼呀!打狼呀!”没有人应声。折腾地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儿劲了,才感觉到玉米叶把脸和身上拉的生疼。正灰心,忽然听到了小毛驴的叫唤声;我知道,它是对门俺二母家的小毛驴,每次卸磨后它都要躺在大路上打滚叫唤,想着是它喊我回家哩吧?是它想救我的命哩?猛然间浑身都是劲,朝着驴叫唤的方向就跑,不多时,到了大路上了,一眼看见俺庄后边的大沙岭,黑乎乎有几丈高。方向辨清了,顺着大路就往家摸。
刚到村边,忽听一声:“谁?”
吓得我猛一愣,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
他快跑过来抱住,用嘴照住我脸蛋碰一下说:“你这孩子,快把一家人急死了,黑更半夜你摸哪去了?天这么晚了,你不回家?你这孩子越来越胆大,不怕狼给吃了?”
“我摸不出玉米地了,找不着路。”
跟父亲回到家里,一屋子人,有的坐着,有的靠墙站着。我一进屋都乱问:“你去哪了?你跟谁一路?跑哪玩去啦?天这么晚不回来,急死人了。”我大哥和三哥怪我:“玩疯了,摸到半夜不进家,到处找不着你。”特别是俺大哥,他脾气暴躁,气不下,蹿着要打我,不依不绕。都劝他:“你这是干啥哩?你想咋着哩?他这么大点,能摸回来就谢天谢地。你动恁大劲干啥哩?”
父亲说:“罢罢罢!万幸!万幸!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还得下地干活,都回家睡去吧。”
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折腾得全家人和好心的邻居半夜不得安生。一开始以为我和邻居小孩在一起只顾疯着玩,忘回家了。后来喝罢汤,左等右等不见回家,才着急了,分头去找。旮旮旯旯都找个遍,也没有找到;问谁都说没见到我。各种猜测都来了:被坏人偷走了?被野兽吃了?……正着急,奶奶想了起来:“下午他问他娘去哪了?我说下地干活了。前天他娘去北地干活,是不是他又去了?”一听这话,父亲二话没说就走,正好在村北边的大路上碰见我。
那时候,天天饿的心慌。去到河沟里,捞点苲草(水草)回家煮煮吃;找些往年的陈玉米疙瘩(玉米芯)、花生皮炒炒用石头蒜臼捣碎,当炒面吃;吃老鼠、椿树叶、杨树叶、槐树叶、柳树叶、榆树叶、桃树叶等等(其中,桃树叶吃了以后会流鼻血)。现在谁能想得到,有人竟把“大雁屎”拾回去吃。把大雁屎拾回家,用清水淘几遍,将没消化掉的青草、麦叶残渣捞出来拍成饼子炕炕或煮着吃,用以充饥。天天吃这些东西,经常屙不下来。解大便时,肚子疼痛难忍,趴在地上,头拱着地,撅着屁股,父亲或者俺娘,用老式两爪锁钥匙,从里往外掏大便。那痛苦的景象,让我不忍回想。
我整天跟在娘屁股后,哼咛着要东西吃,但是,哪里有东西吃?娘恼了,就说:“你这孩子是饿狼?饿死鬼托生哩?就没有听见你说过一回饱。”
编者按语:一代人的经历,一段历史的见证,一种曾身处最底层却保持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同处底层,不同的人,不同的态度,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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