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硬币

刘树仁

一位十二岁男孩，掏给柜台十二枚一分钱硬币，售货员老刘点了两遍，十一枚。

小男孩叫义子，急哭的样子，又翻兜又瞅地下，没有。明明装来十二枚，买两个作业本，5分钱一本，买一块橡皮，正好的钱少了一枚。

戴着缺腿花镜的售货员刘德田，当然，另个腿是用一根白线绳套在左耳上的。他趴在柜台上，身子往义子跟前探了探，脸上带笑地说:“甭找了，给你，以后……。”话没等说完，里屋传来一声咳嗽:“不行，差钱不能拿走。”随着话声、咳嗽声，从里屋走出一位躬腰、头罩一块头巾的老妇人。

“让孩子先用，这孩子常来，我认的。前几天还来打一瓶子醋呢，下次让孩子再补上。”刘德田这么一说，老婆也不再阻止，只是转身前瞪了男孩一眼。

男孩义子怯生生地接过本和椽皮，眼里噙注了泪，突然向他们一个深鞠躬，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当时，县乡为方便群众生活，在个别大村中办起代销点。刘德田老婆常年有病，干不了生产队里活，又有一个残疾儿子，属于村里特困户，在乡、村的照顾下，代购代销，他办起了代销点，赚点小利，维持着一家生活。

义子和售货员刘德田不是同村，相距有四五里。义子本想下回买东西快去还上那一分钱，没成想，他落户东北的叔叔来了，第二天天不亮就带他去了东北。

小男孩义子的奶奶，在他五岁时就巳病死。爷爷也常年有病卧床，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母二人支撑。

在义子八岁入学那年，穷家供不起，母亲把他拽在怀里，抚摸着儿子头说:“儿呀，咱不上学，跟娘到地里逮蝈蝈，你不是喜欢听蝈蝈叫吗？”

义子挣脱娘的手说:“不，我要读书。”回过头盯看着娘。孩子的话像一根钢针扎疼了娘的心，娘流下了眼泪:“孩子，咱家穷，不穷你叔叔能去东北做插门女婿吗？”缓了缓，娘泪眼婆娑地瞅着儿子又说:“孩子，咱没钱，吃盐都靠……。”

“娘，我有钱，我自己挣钱。”

“傻孩子，你咋能挣钱？”

“我能，我去够槐籽，晒干去卖钱。还有，还有树上的‘爬爬皮，’都能卖钱。”

在农村，各处长满树木，柳树、榆树、枣树、槐树、杏树、桃树等很多树种。有野有的，有人工种植的。那些野生树长在湾边、地头、道旁，或长在一些空闲地方，有些叶或果不但能食用，还能卖钱呢。

槐树就是其中一种，它长着椭圆形的小叶片，在每个枝头都长出一嘟噜籽粒，像高粱穗一般大小。每到春天，有些闲人专门去野外、村头采摘，回家晒干，拿去卖钱。义子就是看中了这些，说给娘听的，娘听后，笑着点了义子的头。

别看义子是个小孩子，在村里，他能按辈分叫出大伯婶婶称呼，人人都夸这孩子有礼貌，懂事，还勤快，是个好孩子。外人夸，自家人也喜欢，难怪前几年东北叔叔带他去，他哭着闹着没跟着去呢。这次叔叔带走他，是因为叔叔在等上几年就在林业退休，叔叔俩口无子无女，是准备让他以后接班呢。

义子靠采摘槐树籽、摸“爬爬皮”，还有夏天晒干草这些东西卖钱，还真供自己上了学，上到了三年级（因攒学费，晚上学一年）。“爬爬皮”，是蝉虫晚上爬到树上开始变飞蝉的，壳皮留在树杆上，矮处的“爬爬皮”，一伸手就够到，高处的用竹杆一捅，就能掉下来。可够槐花籽穗就不这么容易了，长杆上绑一铁钩，铁钩是父亲做的，用它够树上的槐籽。钩上后，还需拧杆，拧断槐枝，槐穗才能掉下来。拧杆不但需力气，还得有点经验与技巧，不然，带穗的槐枝也是拧不断的。

一棵树的槐籽也不是他一人够，往往有多人采够过。低处早被人够走，他就爬树够高的。小小身子，贴在树枝上，两腿牢牢夹住树枝，如同绑在一起，树枝左右晃动，他也随晃，一点也不惧怕。两手够不到，就再拿竹杆够，好像非把整棵树的籽穗够秃不可。

村里人看见，常担心地和义子父母学舌，让他们嘱咐儿子，不要爬那么高，掉下来可不得了。在饭桌上，当娘的常常念叨他要小心，高枝上的咱不去够。义子回娘话:“娘，我听你的。放心，我没事。”

义子从八岁开始够槐籽卖，到十二岁，还真得安然无恙。他收集的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也真够他交学费，还有剩余。家中称盐打醋，他有时还贡献点呢。

义子跟着叔叔去了东北，但一分钱硬币仍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不得释怀。他想不到一分钱硬币巳被刘德田老俩口拾到了。是义子买完东西走后，老妇人扫屋地，在砖缝里发现的。刘德田上前拣起来，掂了掂，沉思地向老伴说:“没错，是那孩子掉下。记住，下次不要孩子还了。”刘德田老婆这时也自责地说:“我错怪人家孩子了。”说着，抬起右臂抹了抹双眼。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人们早巳不把一分钱当钱了。

一个无风无云的下午，夕阳照着一片原野。原野上一对男女在一堆长满枯草的土坟前叩头跪拜，一摞黄橙橙冥币燃烧着，火舌漫过人头，女人手中木棍不断拨弄着纸灰，纸灰燃烧在坟前。男人低头念着:“大伯、大娘，义子看您二老来了，给您们送钱来了，来晚了，原谅义子吧。您残疾儿子办起了超市，两个孙子赶上大人高了，我们都有钱了，您二老放心吧，任意花吧，花不完。”

寂静的田野，一堆火焰燃烧着，纸灰飞腾着、飞腾着。

壹点号火热的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