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蝈蝈 >> 蝈蝈的天敌 >> 童年也博物蝈蝈声震林越
天气晴好,开窗晒被。飞进一只硕大的黄蜂,震动的翅膀嗡嗡直响,似乎整个世界的空气都搅动在这台螺旋桨下。它落在窗帘上,暂时安静下来,细长的手脚蹒跚而动,已远不如夏秋时节那么灵活。它在寒气中颤栗的身姿,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姥姥喂养的“咬乖”。
咬乖就是蝈蝈。秋天中午,阳光最暖的时候,它们趴在向阳的叶片上,“吱吱吱”不歇声地大叫。咬乖数量少,叫得好听。一旦听到它叫,大家都会来“找”它。
秋收时节,那时我们是放秋假的,跟父母到地里干活。先干一会儿,然后小心地问老爷子可否去抓蚂蚱。老爷子若是应了,这天就过节般开心。随便寻根树枝,去荒地里唰唰地抽打,把蚂蚱赶出来。若是远远听到咬乖的叫声,就辨了声源去捉。通常它在地瓜地、花生地里藏着。这两种作物叶子交叠浓翳,密不透风。发现人来,它绿色的身体朝叶子里一钻,就跟一滴水溶入大海,再也寻不出来。
我只捉到过一次。在地瓜地里,小心万分地靠近,想着一击必中,结果出手太狠,当场把它捏得奄奄一息!它两条腿哆嗦嗦痛苦地抖着,我傻呆呆捧着,沮丧而难过。我毁了一件珍宝。
有次我发现了一只,央求老爷子去给我捉。他居然答应了。他一向是急着干完活的人,我一般不敢开口。这次他竟然答应!我兴冲冲领他到咬乖那里。最后他也没抓住,我丝毫没有不开心。能“支使”老爷子,一起跟他做这些不正经的事,本身就兴味盎然,我才不计较结果。
姥姥喜欢听咬乖的叫声,每年都喂养一两只,不知是谁给她捉来的。暖和的日子里,到了中午,她把笼子挂在屋门口墙上的阳光里。温暖的阳光让它陶醉,它就忘了身处囚笼,吱吱高歌。
一天我去时,它正唱得兴高。飒爽的秋风,几挂金黄的玉米,几串火红的辣椒,三五只鸡悠闲地散步啄食。它的歌声,引起周围空气一种特别的震动,玲珑圆润,令我恍然出神。我呆坐在那歌声里,无所想,又似想落天外。
咬乖笼子是高粱秆上批下来的细篾做成的,小巧玲珑。咬乖长长的触须从缝隙里探出,摇着摆着。伸手碰碰,它就在笼子里一跳,抗议这种骚扰。它吃苹果、菜叶,喝点儿清水。这种清高自持的饮食,难免让人想到李商隐写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但蝉的智慧显然不如咬乖,或者不如咬乖那么镇定,被捉住之后,只会歇斯底里地长声惨嚎,所以并没有谁养蝉听声。
冬天来了。咬乖笼子就放在煤球炉子旁边。不生炉火的时候,姥姥就把笼子揣在怀里。有一次她把笼子从衣服里掏出来给我瞧瞧。咬乖懒洋洋的,四肢倦怠。它在田野里的兄弟姐妹们早已同草木一起零落,成为大自然永恒轮回的一部分。唯独它,似在苟延残喘。而它对这苟活,也一副厌倦的样子。姥姥轻轻晃晃笼子,它爱理不理,动作僵滞。它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即将油尽灯枯。“快不行了,”姥姥说,“那天还‘吱儿咯吱儿咯’叫……”
吱儿咯吱儿咯,细弱如丝,断续无力。在原本不属于它的冬日里,唱着孤独的歌,为疲惫僵冷的身体哀叹。前几年的一个深冬,在屋里我发现一只蚊子:我最害怕的飞虫。我挥掌带风拍过去,还没碰到它,带起的风已经把它撞到墙上,它像破烂的机器一般,手脚噼里啪啦掉了,只剩身体像个淡淡的影子,狼藉地贴在墙皮上,一命呜呼。我目瞪口呆。
常听科学家们又研制了什么,可以延长人类的寿命,可以活到一百五十甚至二百岁云云。我深感恐怖:如果延长的,仅仅是身体早已支离倦态的老年,这有什么好?
偶尔在乡村的集市上,可以碰到卖蝈蝈的。笼子数以百计,蝈蝈的叫声交错起伏。我总驻足,想透过笼子的空隙看清那只碧绿的生命。两年前盛夏在去天上王城的路上,传来那种久违的震动空气的叫声。在路侧的一棵小树上,我找到了它,一只健壮、碧绿的蝈蝈。大概探知我没有敌意,它敛声静气,让我拍了很多照。
等我走远,它复高歌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