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村里的一抔土,芬芳容易让人怀念,山菊花的

发布时间:2023/6/10 17:53:24   

每到周末,我回到小区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些大娘婶子攥着空瘪的包,或急匆匆地走向小区外,或坐在儿子的摩托车电动车后座上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她们都是去坐班车回老家。周末了,儿子儿媳妇有空闲哄孩子了,她们就忙着回村里了。

这是属于她们的周末好时光。

乡下的村里还有孤单的老伴在村口浸着暮色在等待,家里的鸡鸭猫狗也在等待女主人回家把火炉点着,让喷香的炊烟飘满小院。

做爷爷的总是盼望着早日抱上孙子孙女,真的如愿了,就要长久地品尝短暂的离别。村里的大老爷平时是难得下厨房的,地里的活络已经够忙够累的了,哪还有精力再去厨房里侍弄锅碗瓢盆。粗糙的手指是不熟络那些火候油盐酱醋的。一天到晚顶多去炉上烧壶水,这算是炉灶上冒过烟了,手巧的就会炒个鸡蛋吧,大部分是就着咸菜下酒吃饭的。

热热闹闹的城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冷冷清清的乡下鸡鸭进窝,凉锅冷灶。

在城里的大娘婶子们白天忙忙活活,在小孩子睡着了的时候,先在厨房里用刚学会使用的家用电器炒菜煮粥,再去洗洗刷刷一家的衣物。只有晚上,洗刷过完后,才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戴上老花镜,用老年手机给老伴儿拨打电话。

“嘟嘟嘟”,往往铃声响不到三下,那边便传来浑厚低沉貌似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实则等待多时盼望至极的搭话:“谁呀?”

“我。你吃饭了吗?炒菜来吗?你别光吃咸菜啊。”连珠炮似的发问急切中透着只有老伴儿才感受得到的温暖。凉了大半天的耳根子一热,心里就热热乎乎的了。

“放心吧。咱孙子(女)咋样?会叫爷爷了吗?你这一周回来吧?‘马子’(方言,称自己的儿子)歇班吧?我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话却在唇边颤颤巍巍,近乎熏醉了。

“你少哈点吧,挡上鸡早点睡觉吧。”末了,妻子总会如是三番地强调着。

小锤“咚咚咚”地锤在背上、腰上、腿上,只锤得手麻酸软了才沉沉地睡去。梦里是丰收在望的庄稼,是满院里叽叽喳喳争吵不休的鸡鸭,还有老伴儿如山的影子,映在潺潺小河里的村子,贴心的妯娌。一行泪悄悄地流下,洇湿了枕头。

每到周末,仿佛就是她们的节日,可以带着儿子给老伴儿买的酒茶回家。那份满足溢于言表,极容易感染别人。

可是,在家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短暂。院子里的草还没拔完,鸡圈鸭舍里的屎粪还没掏尽锄完,发面饼也只烙了几张,左邻右舍还没有逛一遍,周一就又得准时离开了。

老伴在昨夜已经把豌豆丝瓜黄瓜梨子桃装了满满一口袋,煎饼叠了鼓鼓囊囊一大包袱,那么耐心,那么细致,像当日自己给上学的儿子准备包裹一样。大娘们常常在一边坐着,眼里看着忙活的老伴儿,心里想着:老伴儿啥时候变得这么仔细了?早先的那些急脾气去哪了?怎么知道疼人儿了?

四点多钟,鸡鸣才过三遍,小院里被黄晕的灯泡铺满。三轮摩托打了几次火才勉强发出“唐唐唐,鞳鞳鞳”的声音,将厚厚的棉衣包裹着的夫妻二人沿着蜿蜒的乡路,送到村里的车站。

客车里黑黢黢的,外面,车灯笼罩着的却是老伴儿蓬乱的头发,黝黑瘦小的脸庞,胡子茬上微微着些凉气,白蒙蒙的,湿漉漉的。老伴儿傻呆呆地站在一边,胡乱地仰望着车窗,也许是希望找到老伴儿的身影吧。他一直张着嘴巴,不知道是说了什么给隆隆隆的发动机淹没了,还是一直都来不及说。车里的老伴儿隔着手忙脚乱都难以开启的窗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快家去吧。快家去吧。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汽车很快就关上了车门,似乎已经接上了最需要等待的乘客,就拉着长长的喇叭,吵醒了村庄的迷梦,结束了老夫妻的分别,奔向下一个村庄。

一路颠簸,公共汽车到县城的时候,环卫工人正在忙着扫大街,街灯正有些困倦地黯淡了光芒,逛早市的人正三三两两地往市场上赶,出租车还没有多少影子,摩的也畏惧这早晨的寒气没有出来。那些大娘婶子们,背着袋子,提着包裹,弯着腰,蹒跚地走在平整的柏油路边沿。

县城刚刚醒来。儿子还没有醒来,或者是他的闹钟没有如实叫醒他,或者是他还在梦寐中。年老的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履,忍受着肩酸背痛,忍受着腰痛腿疼,喘着粗气急急地向小区走着。也许,一路上,她们是在拥挤的车上站着来的;也许,她们晕了车,刚刚在路边吐了酸水,还没有缓过神儿来;也许,她们没有来得及喝老伴儿那么早煮的面条;也许,她们打心眼里是期望儿子能来迎一迎的。

离小区或远或近的路,总需歇上几回的,也总会向晨色苍茫里的小区方向张望几次的,但是,这路常常是需要自己坚持着走完的。只是当越来越靠近小区的时候,对孙子孙女的想念就愈发的急切,再也顾不得累与痛,便急匆匆地迈着步子。直到攀上高高的楼层,才算安歇。

风来或者不来,头发撩或者不撩,大娘婶子的白发都在那里闪亮着。儿子来或者不来,儿子接或者不接,大娘婶子们谁会说一句怨言呢?

每当我也早起赶着坐车去乡下,与这些行色匆匆却步履沉重地母亲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好像她们也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是这样辛苦着。我只能看着母亲们苍老的身影羸弱地晃动在高大的楼群下曲折冰冷的水泥路上,有一些怜悯,有一点心疼。

我诚然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是得靠自己去疼爱的,但我的确也知道所有乡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纯朴善良,像村里的一抔土,那芬芳容易让人怀念;像灶屋上飘起的炊烟,那身影容易飘散。

倘若你也是来自乡下村里,倘若你也遇见了这样穿梭在乡村和小区的母亲,倘若你碰巧开着车或者骑着车,甚至只是空着手步行,只要你有一点点空闲,不管认识不认识,就帮母亲们背一背,提一提,将她们送一送吧,在生活里苟延残喘的当孙子人家瞧不起,像个儿子一样帮助母亲是没有人会挖苦讽刺的。做了父亲的儿子们,永远不要忘记早早地去车站去路边等待自己的母亲,就像我们无数次地外出,母亲在家门口张望等待我们一样吧。

在县城的风景线中,这些白发苍苍的母亲们是移动的乡村,是牵着村子远远地飞行的风筝,是乡村今日的乡愁。因为她们养育了游子的乡愁,如今又为小城的祥和繁荣织起了属于自己的乡愁。那种牵动着乡村敏感神经的乡愁啊,湿漉漉,凉飕飕,沉甸甸,一旦沾染,总会熏醉你,并启开你心底的陈酿。

确切地说那是两朵花,是开在同一株上的并蒂莲。

那是寒假的一个晚上,站在窗台边削铅笔的儿子不小心将小刀挥向了并蒂莲的花茎上。那是一株开得正盛的并蒂莲,青杆绿叶,一尘不染;红花黄蕊,明媚雅致。窗外还弥漫着残冬的寒气,春天还在卑微的反抗中孕育,母亲栽下的并蒂莲已经春光盈盈,盎然妩媚。

搬到楼上九个年头了,每到过年前后,并蒂莲总准时开放,让虚室充满灿然的春色。从最初的一盆一丸并蒂莲繁衍到今,不计送人的,也有五六盆数十丸。

今年开得尤盛,前前后后开了十几朵,并且还有花苞嫩小未曾开放的。有并蒂双开的,以示她永不孤单的令名;有并蒂成十字形四朵的,令人赞叹她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的春意之浓之博。单株的硕大,双株的次第绰约有致,令人目不暇接。连一向不曾打理花草的妻子都忍不住目不转睛,笑意盈盈。

就是这样美丽的花朵,竟被儿子几乎腰斩。我感到心疼不已,在儿子向我嗫嚅着承认“罪过”时,连忙起身查看。

一滴晶莹的水珠,沾着她淡青的血液盈盈欲滴未滴地悬在花茎上,的确令人心生痛惜。一向急脾气的我此时却并未向儿子发火。其一,他主动认错了,已经有悔过痛惜之心,怜惜自责之意,孺子可教;其二,彼时,他会不惜草木,扯断摘下,对于虫蚋蚁蛾也是常常踏上一脚,现在知道花草之生命亦需爱惜,足矣。

于是,我对他说:“儿子,不要紧,她的刀口能愈合。不过你得向她道歉,毕竟你伤害了她。”儿子真的面露愧疚地向那并蒂莲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此情此景,令我惭愧。小时候,我不是比他还要顽劣,还要无情吗?淘气的手上不知沾满了多少花草的汁液,奔跑的脚下不知踩蔫了多少沉默的芳草,还有那些因为觉得长相丑陋被我和小伙伴们打死的蟾蜍和蛇。我何曾向它们道过谦?三十年后,再道歉给谁听呢?

认识生命,热爱生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仅要耗费光阴,打开囚禁着善的心门,还要让许多无辜的自然花草虫蚁惨遭蹂躏,甚至也会或轻或重地伤害亲人的感情。人,脱离野蛮走向文明,摒弃顽劣秉持善良,是多么艰难的过程,因为它既需要个体的领悟自省,又需要外界的熏染教化。而这一切都寄托在了一朵花上,这朵花又是多么值得铭记敬仰。我不知道儿子心里的量变是从何时开始。

也许是他看过的书里,也许是母亲给他讲过的忆苦思甜的故事里,也许是老师的教诲里,总之,那天,这个十二虚岁的少年,稚气未脱的男孩子,为自己犯过的错误难过了,而不是因为怕我批评他。

第二天以致以后的很多天,儿子都小心地观察着那株受伤的并蒂莲,直到她灿然地开放,自然地枯萎。

现在,我对着花朵枯萎,而叶子葱绿的并蒂莲写下这些句子,因为自那以后,儿子的心弦已经开始应和着善的节拍颤动——他今夜读到曹文轩先生的《枫林渡》,难过地哭了。

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无法妄议,但能让十一岁的儿子第一次流泪的书一定是好书,一定是可以开启心门的钥匙。而那一株受伤的并蒂莲更应该被永远铭记感怀。因为是她让我看到了儿子心理的变化,让我见识到了他的认错的勇气。

也许并蒂莲不像梅兰竹菊一样沾染着中国文化的崇敬之情,但生命是平等的,愈是卑微的生命于能见证生命的境界。今夜,我再像一朵花道歉,尽管她已经凋零,无法听到我的虔诚,但她一定可以宽容我和我的孩子的愚蠢与粗心:因为她毕竟无比粲然地绽放了她全部的丽质,那么安静,那么妩媚。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过后,秋意渐浓了。山野里,草已枯黄大半,树叶也在一天天地凋落着。

秋天造访大地,秋虫的鸣叫声渐渐消沉,蝈蝈也销声匿迹了,山地里的花生、玉米、黄豆、高梁、桃子、苹果都收了秋,顿时显得萧条了很多,一片狼藉,一片肃穆。

行走在山野间,蓦地,总有一丛丛野菊花粲然地绽放在眼前。曳曳斜斜,或借山势匍匐,或出草丛直立,骨瘦伶仃,却生机盎然,精神抖擞,衬着突兀的岩石,黄色的土地,乱蓬蓬的枯草,着实叫人眼前一亮。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那是一种不期而遇的相逢,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震撼。

白色的菊花高洁,黄色的花蕊添彩;黄色的菊花绚烂,灿然的风姿醒目。在萧索的山野里,野菊花瘦骨嶙峋的姿态低调谦卑,不惹尘埃,不饰奢华,她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漫长等待的意义,而不是炫耀或者为了追求其他的虚荣。

野菊花的丽质实在是无与伦比。也许,她不仅仅是这个季节的绝唱,甚至也可以称作是一岁荣枯的压轴之作。从此,霜雪漫步山野,除了松柏,再无绿色与花朵。“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绝唱有些悲壮意味,又独具开怀豪情。

在冬天的江南还有或红或白的腊梅,她的诗意更浓一些,作为迎春的使者,也许腊梅花应该是高贵冷傲的花朵,世人更喜爱在她的花树前深嗅芬芳,摄影入画,感喟漫漫冬日的终结,眺望盎然春光的触手可得。

相形之下,野菊花实在卑微、寂寞。她嶙峋的枝干几乎没有多余的水分,几近干枯,她的生长绽放简直是山野的奇迹。在料峭春寒里萌芽苦熬,在溽暑烈日下隐没,终于等来了萧萧的西风,飒飒似火花般的燃烧。虽然,开放在萧索里没有赏者;虽然,开放就要品尝寒露冷风冰雨的折磨;虽然,铿锵亦难免落魄,但是,她还是无声无息地开放自赏,还是妩媚动人地伫立西风中,还是坚守着“宁肯枝头抱相似,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

这绝唱的确悲壮!

然而她自己是否也顾影自怜,深以为悲呢?她卑微却并不脆弱,她消瘦却并不羸弱,她粲然却并不卖弄,她冷香无息却并不虚荣。这就是她的美丽,与众不同,是季节的绝唱,也是她自己的绝唱,“唱”给她自己听,也“唱”给秋声渐渐消沉的山野。绝唱应该是只有“壮”字了吧。

与这样的山菊花猝不及防地相遇是一件幸福的事,是长久的分别后的重逢,这样的邂逅必然无懈可击地摄魂动魄,令人不可忘记。

去年秋天,我在登山时从山顶的石缝里连根带泥挖回几株山菊花,栽在阳台的花盆里,为她们浇水,让她们晒太阳,希望她们能够扎根生长,并蓊郁起来。起初,她们枯瘦的枝干并没有一点点回应,依旧枯老,令人失望之余渐渐地难过起来。没想到到了春天,她们竟在老枝下萌了新芽,慢慢地枝青叶绿,占据了整个花盆。那姿态水灵灵的,丰腴婀娜,全不似当初在山顶石罅里的消瘦沧桑模样。我以为自己的热爱有了回报,也颇感欣喜。

只是,当她们如缠绕似攀援地生长着,我却再也看不到她们在山野里的飒爽风姿,总觉得缺少了灵气。我为自己的贪婪感到悲哀,我为她们的丢失风骨感到难过。她们只适合生长在山野间,即使是无人问津,即使是天旱地燥,风欺霜凌,这一切成就了她们沧桑的风骨,也铸就了她们绰约的芳华。所以,这绝唱虽无声无息,却足以令人心旌神荡。

山菊花细细的枝,小小的朵,简单的花色,都不能与屋檐下花畦里和院外门口边的菊花相提并论。家养的菊花朵更大,枝更茁壮丰盈,花色种类更多更鲜艳,花瓣也是纤细的有情,翻卷的妩媚,的确更适观赏。这些菊花寄人篱下,也还算有诗意。而城里花市上,那些盆栽的菊花争奇斗艳,妍丽逼人,只剩浓妆艳抹的形态,却全无凌寒傲霜的精神了。这究竟是对菊花的深爱,还是亵渎?谁能说得清楚。

真正的高贵,是与生俱来的气质,是自然自在的洒脱,是历经寒苦的倔强,是生命的涵养,哪怕成为生命的绝唱。绝唱之音是倾尽一生的热爱演绎的豪壮,绝唱之色是谢尽尘世浮躁虚荣而得的率真,绝唱是沸腾的生命回归静默,并不沉沦,并不落魄。

有的时候,不用去山野里寻觅,只是站在秋的穹空下,静静地想一想,就知道虽然风雨无情,四周都会有冷凄,可是在那遥远的山野,还有铿锵的花朵以小小的身子拨弄季节敏感的琴弦,就不觉得寂寞也不觉得伤神了。山菊花是可以神交,值得想念的,她不是富贵的花朵,甚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花朵。她以精神净化喧嚣的世界,也以坚骨守望萧瑟的大地。

当大地彻底沉睡,当天空只剩孤独,山菊花的根在贫瘠的土壤里梦寐,酝酿一个不必声名显赫也不需富贵的平凡之旅。不卑也不亢,低调而高贵,孤独却不寂寞,冷香无息,在绝唱响起的时候,这是多么豪壮的时刻,这是多么壮阔的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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