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虫》
照骏园
年11月,于上海
人类爱好自然是一种天性,但是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把听虫这件事变得那么丰富。蓄虫和听虫在中国变成了一种文化。文化是一种非自然的形态。鸣虫大多成活一季,春天万物生发,便开始有鸣虫出现,到了夏秋两季是最为繁盛和热闹的,到处充满各种虫类的鸣叫。秋天将尽,天气变冷,虫子也就慢慢看不到了,听不到了,须等到来年春天。如果在冬天,能够听到虫的叫声,让人想到了夏秋的繁盛,情况就不同了,听着虫鸣叫,心中也就怀着自然,这个自然不是真实的自然,而是一个虚幻的自然,一种遐想中的自然。古人自是觉得夏秋的虫声没听够,于是奇思妙想出了人工培育鸣虫,这样在冬天就能够听到反季节的虫鸣了。在温暖的季节听虫鸣是自然,而在寒冷的冬天听虫鸣就是一种文化了。因为它已经不是一种单纯地听一个来自自然的声音,而是听一个人工制造出的声音。这个行为由开窗听院子里传来的虫鸣或者是从野地里抓条鸣虫蓄养起来听变成了如何人工繁殖鸣虫,如何选择善叫的鸣虫,如何设计蓄养鸣虫的器物,以及最终形成了听虫的标准或者说一种听虫的审美。同时,这种择虫标准的出现和变化又不断影响鸣虫繁殖的技术和蓄养鸣虫器物的设计和制作。到清代中期以后蓄养鸣虫特别是在中国北方成为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一种日常生活乐趣。
玩的人多了,那么就得有一个玩的标准,就像一个游戏是需要游戏规则的,这样参与者就会都比较投入,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鸣虫的叫声优劣等级是人们根据听觉的舒适度既定出来的。比如蝈蝈叫声分为:鼾,亮鼾,蛤蟆鼾,哞,嘶嘶叫。嘶嘶叫声是最不悦耳的,自然也最不招人爱了。这个听觉标准体现了人们听觉审美的普遍共识。为了追求那个标准的,悦耳的声音,人们是不惜一切代价和不厌其烦的,比如说设计不同样式的葫芦畜虫器具,为了达到最好的出声效果,或又奇思妙想出鸣虫点药之法,通过“点药”人为改变鸣虫的叫声。王世襄先生在《说葫芦》一书中曾写了一代古琴大家管平湖先生如何善于蓄虫和精于点药的事例。管平湖先生晚年生活拮据,除了弹琴,唯一不能割舍的爱好就是蓄虫。我想,先生定是从虫鸣声中学习声音之道的。在此书中,王世襄先生还写道:他在幼年时期只知听本叫,后学粘药,然而七十之后,目昏手战,故又尽只听本叫了。但求冬夜不寂寞,有曲为其催眠,高,低,尖,团,皆为天籁。所以听虫鸣在于人的心境,心境不同听出的感受自然也不同。王老先生晚年能够回到一种平淡的态度去听鸣虫的叫声可以说是一种开悟。本来在蝈蝈的世界里也不定会有这样的等级之分,我们无法准确分析一条蝈蝈是如何评判另一条的鸣叫,但是有一点肯定的是人们从一条蝈蝈的叫声中听到的气象万千和蝈蝈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关系。换句话说,什么样的声音好听?这个标准在于人而不在于虫。
鸣虫为何鸣叫?鸣虫鸣叫自然是出于本能,或者说是天性。但是它们对于鸣叫这个行为也是出于某种选择的,或者说选择什么时候不鸣叫。毫无疑问,鸣叫的行为是受到它们控制的,当然有可能外部的环境的变化促使它们鸣叫。但是在自然界鸣虫的鸣叫行为是一种自发的行为。
鸣虫为谁鸣叫?鸣虫的鸣叫可能是为了标注地盘,或是吸引配偶,但是有可能也不完全如此,因为在畜养鸣虫的过程中可以发现鸣虫有常态下的鸣叫,这与同性或异性相遇时的鸣叫皆不同。所以鸣叫有时可能只是一种单纯的发声行为,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是自身的需求,并且显然它们不是为了人类而鸣叫的。
鸣虫的鸣叫原理和方式是声音产生的基本方式,通过拍打,振动,摩擦,产生频率和振幅,引发共鸣。它先于任何一种乐器,我们甚至可以想像,人类祖先最早可能从鸣虫的鸣叫中获得制作乐器的灵感。然而进入鸣虫鸣叫的世界我们发现它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声音发生器。如果说鸣虫的鸣叫行为是一个出于控制的自发行为,那么整个鸣叫具备我们所说的音乐作曲的所有元素,除了上面所说的频率,振幅,还有音色,强度,时长,甚至还有结构。我们无法知道它们鸣叫延续的时间有多长,同样也无法知道它们在鸣叫之间留出停顿的时间有多长。胡然而鸣,亦胡然而止。有时停顿是非常短暂的,像是吹奏乐手演奏连续乐句之间的快速换气,有时停顿却是相当漫长的,迟迟不来,等你已经开始忽略它时,它却又出现了。约翰?凯奇(JohnCage)必定会十分喜欢它们的停顿,并且会认为这些停顿和它们的鸣叫同样迷人和重要。尽管没有人会认为鸣虫的鸣叫是一种与人类从事音乐相似的行为,但是人类的所有音乐行为与鸣虫的鸣叫并非如我们想像地那么完全没有关系。人们对待音乐犹如对待虫鸣,建立方法,标准和审美,好比是一种游戏规则。有了这个规则,人们就不容易迷失,有了方法,似乎就知道如何从事音乐,但是就像人们为鸣虫制定的标准对于鸣虫鸣叫行为本身毫无关系一样,人们为音乐制定的标准和方法对于音乐本身也毫无关系。
中国古人在一千多年前即提出绘画应“师法自然”,提倡从自然中学习,这种学习从最初的直接摹习发展到绘画者心中的那个自然的构建,即那个遐想中的自然。但是长久以来人们其实已经忘了如何师法自然,更多的只是学习由“师法自然”而慢慢形成的一些方法,并且谬误地认为只要掌握了这些方法就能够达到那个自然。一百多年前,塞尚说的“与自然平行”和“师法自然”有差不多共通的意思,现在看来仍然十分受用。人本身也是一个自然,一个与自然平行的自然。所以“师法自然”应该理解为通过对外部自然的学习从而构建个人的自然。学习鸣虫的世界是“师法自然”的一种个人化实践。当我们在小心翼翼地学习一些既定标准的时候,我们应该惊叹在鸣虫世界任何一只鸣虫都鸣叫得如此无所顾忌,对于单调重复毫无顾虑,对于停顿毫无顾虑,它们用尽力气鸣叫,尽其所能,无所谓标准,也不在乎其它的感受,如此不厌其烦,如此忘我,如此自由。
补记:
和许多孩子一样,儿时的我喜欢畜养鸣虫。对于管乐器,我是自学的。观察鸣虫的鸣叫方式是我自学管乐器的一种个人方式,当然这种学习并非是单纯的模仿。我觉得,管乐簧片的振动无异于鸣虫的振翅。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虫都是我的老师。这张唱片中收录的曲目我都以“振动练习”为题,以示对于鸣虫学习的一种实践,同时也收录了一些我录的鸣虫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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