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写画六十年干校琐记

发布时间:2022/10/13 12:12:58   

工步营造深夜小面

国庆节“提前”来了。来的是那么匆忙(注01)。

大家手忙脚乱,做着下乡的各种准备。领导者下了命令:“你们必须在国庆前离开北京!”而且是去“安家落户”,“本人先行一步,然后就接家眷!”可不,同院的邻居老兰不是已经屋里空空,携带全家四口到河南农村去“落户”了吗?一切都是真刀真枪,不是说着玩的。我不仅要做个人下乡的准备,而且要做全家下乡的准备,属于累赘的家具送了人,当时不用的东西装了箱,一部分藏书当废纸几分钱一斤卖掉了。

就这样,我和中国美术家协会的所有人一起,在别人欢度国庆的笑声中来到了河北沙城。

下乡之前,我刚刚参加了工人解放军宣传队举办的学习班,“交代”了问题。从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到“黑文”、“黑画”,都清算了一遍。虽说可以“轻装上阵”,但情绪依旧十分低落。所以到了乡下,心却揪在家中老小身上。前途如何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一天,我一个人走在秋收场上。忽然精神为之一振,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啊!是蝈蝈在叫!寻声找去,只见一只蝈蝈趴在玉米秆上晒太阳。我伸过手去,很容易地捉到了它,匆匆塞进衣兜,带回住房。我找了一个小纸盒,在上面钻了几个小洞洞,把蝈蝈装了进去,再塞进棉被中。此后,我天天偷偷地到田边寻点南瓜花,或到厨房找点瓜豆之类,精心地喂养着。

蝈蝈是喜欢暖的,尽管它被包在棉被之中,但当时已是北国深秋,气候很凉,所以白天它很少鸣叫。到了夜晚,我将它放入被窝中,有了暖气,它就叫个不停了。一天深夜,蝈蝈大鸣不止,它得意的声音,像是在和我拉家常,我自然是睡不着的了。当时,我们同室三人,其中的蔡若虹老先生是“重点审查对象”。蝈蝈的叫声,被他听到了,黑暗中只听他低声地自语道:“哪来的蝈蝈夜里叫呢?”我一时慌了起来,赶忙裹紧了被子封锁住叫声(图01)。在那个时候,别说当着他的面我得显得举止严肃些,即令当着一般同事的面,像养蝈蝈这类事,也是不能公开的。万一传到领导的耳中,准成“典型”,因为这是“资产阶级情调”。

图01蔡若虹老先生:“哪来的蝈蝈呢?”

北国深秋,孤寂的寒夜,蝈蝈竟给了我安慰。我的母亲年轻时劳动在农村,是喜爱蝈蝈的。我爱蝈蝈,还是受了她的影响呢!而我那调皮的儿子,爱蝈蝈之心当然更不用说了。我准备一旦回家,作为礼物带给他们。我默默地祝愿蝈蝈能耐住严寒,喂养得也更细心了。

然而,我总也没有等到回家的机会。蝈蝈也究竟耐不住北国的寒泠,终于死去了。我像失去了一个知音,有一种孤单的感觉。

风里来,雨里去,有半年光景。像不像个农民的样子自己不知道,只知道干的都是农民干的活儿(图02)。一天,领导找我谈话,说干校的木工组要添人,决定派我去,原因是我会画画,干木匠合适。“画画和木匠有什么关系?”我带着疑惑到了木工组。从此,我成了木匠,一干就是三年。直到回京而止。

图.秋季毕克官(左五)在天津市静海县团泊洼“五七”干校门前与校友留影

干校设在天津市静海县著名的团泊洼劳改农场里。分给干校的地和劳动犯人种的地混在一起,干校的木工组和劳改犯人的木工组也相近为邻。说我们是与劳改犯人为伍,并非夸张。不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笑话呢?——当一个“五七战士”的亲戚知道他是在团泊洼农场时,好心地劝他:“有什么问题,你就交代了吧!不然怎么会叫你们到团泊洼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呀!”可想而知,在人们的心目中,我们是些什么人了。

干校买了大批圆木,得木工组自己破成用材。因此装置了大个的电锯。锯盘约有一般的大锅盖大小。二丈左右,两臂合拢不了的圆木,仅凭人力抬到锯台上已经是十分吃力的了,还要按照严格的尺寸,对准飞速的锯片切割,就更难了。由于木材体积过大,加上力学上的原因,常常将转动中的庞大锯片夹住,这是最令人心慌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巨大的锯片和巨大的圆木摩擦发出的声音,简直叫人心慌意乱。我一直想选择美好动听的字眼来形容那声音,但似乎谁也代替不了“刺刺”、“杀杀”这四个字,还不时地夹杂着几声尖叫。自己每当参加干这种活时,都有一种豁出去了,把命交给它了的心理。

木工组与铁工组在一起。铁工组担任了试制制砖机的任务。三个铁匠在初次试机时忙得不可开交,便把我们木匠喊去支援。就在七手八脚用大锤钉打时,一块小铁渣飞进了我的左膀,当即挂彩了。我当然不会下“火线”,只用手抹了抹就继续干活。之后别人早忘了这事,我自己也不去介意。就这样,它变成了我肌体的一部分,直到今天。过去,我未曾上过战场,而今,是作为“五七战士”而“中弹”挂彩了。

冬去春来,领导召开全干校誓师大会,一声令下“誓夺粮食一百万”。于是全校动员,木工组担任了做平地耙子的任务。耙子是铁齿,本来是铁工组的事,但不知怎么归了木工组,可能是为了表明木工组的干劲吧?木匠打铁。谁来打?自然也少不了正值壮年的我。我心想,这回该轮到右膀子吃铁渣了。掌钳的和抡大锤的都是外行,把一尺长的圆棍烧红,打成扁平带尖的耙齿,数目在二百根上下,谈何容易!半天下来,似乎五脏六腑都消耗尽了。人像一堆烂泥瘫在床上了。

这天,一位司机走近了我,悄悄地问:“老毕,要不要在天津带点猪头肉?干这种活得加点料呀!”他像怕我有顾虑似的,又加了一句:“放心吧!有事尽管说!”他是电影协会的司机,我与他是来干校后才认识的,论交情并不深。但他的一番话使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坦率地说,肚子也确实需要加点油水,我接受了他的关心。此后,这位司机又从天津给我捎了几次吃的。自然,我们从事的完全是“地下活动”。我想,他关心的对象不会只是我一个人,但由于都是“单线联系”,谁也不去打听这些。相逢何必曾相识,哪里没有好人呢!

好像应该有个交代:秋收下来,别说一百万粮食连影子也没有,那盐碱地里才刚刚收回了种子。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月,一位管播种的小干部理所当然地挨了一顿批,谁叫他不命令老天爷多长粮食呢!我们打的耙齿呢,丢在乱草丛中再也没人理它了。

不知为什么,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全家下来落户的说法不再提了。这样,我母亲和两个孩子就一直留在北京(图03)。

图03女儿宛婴和儿子为民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的景山公园。我们夫妻下干校劳动改造,这两个娃娃只能靠奶奶照应。

领导规定,三个月可以探家一次,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得请假。为了安定军心,他们曾想方设法搞通大家的思想。不用说,当时十分流行的“讲用”和“活学活用”就成为最最最有力的措施。领导着力培养的典型,上台大表决心:安心“五七”道路,休假也不回家。人家放了假都不回家,我们三个月回家一次,还有什么说的呢?凭良心说,三个月回家一次,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像我爱人的“连队”,规定一年才让回家一次呢!

休假也不回家,我是办不到的。我们夫妻两个撇下了老母亲及两个孩子在家里,无法安下心来,总担心老的小的会出点什么事。有一天,我正在干活,组长把我叫了过去:“老毕,你家来了电报,说你男孩胳膊跌伤了,领导研究决定给你五天假回去料理一下。”果然,担心的事发生了。当时,我的心情竟是那么复杂:我既急于回家,要看看孩子究竟跌成什么样了;我又有点怕回家,怕见孩子断了胳膊的惨状;似乎心里还有点高兴,因为意想不到忽然有了回家的机会,能见到老小了。

我终于回到了家,见为民坐在床上,左臂用纱布夹板吊着,果真不出所料他的胳膊是断了。医院去急诊的。

我家住在北京东城根下。古城墙年大炼钢铁时被拆了,仅留下了一部分高矮不齐的墙基。为民的胳膊正是在城墙上玩耍跌下来时摔断的。摔了后他大哭不止,同玩的伙伴将他背回家中。据我母亲说,那一天她正准备做饭,忽听门口一阵喧闹,只听有人大喊:“毕为民胳膊摔断了!”接着是咚咚的敲门声。老人家只感到脑子“嗡”的一声,一时竟懵然了。母亲从来胆小怕事,我们夫妇下乡后,老人就怕孩子在外边惹是生非,或受人欺侮,整日提心吊胆。而她自己腿脚不灵,整整几年不曾出门了。对粮票、米票、面票,老人一直不会识别,因为大小一样。我们下乡后,她只能靠孙女和孙子的一点文化过日子。我回到家里,老人如释千斤重担,其心情怎样自不必说了。但实际上的五天假期,一晃就过去了。一切一切,仍得由她担起沉重的担子。

人为了实现理想,是能够作出种种牺牲的,包括家庭。我们的理想是什么?真是置身于茫然之中了。

干校到了后期,活儿松了,日子过得也不那么紧张了。我们木工组,既不用光着膀子开电锯破木料,也不用日夜赶制门窗了。日常的活儿,多是修修补补。

说起修补,不妨多说几句。文联各个协会的家具原本都是比较新的。经过干校三移其址,搬上搬下,抬来抬去,许多被折腾得不大像样了。它们经不起“五七道路”的考验,却被拿来考验我们这些木匠了:没完没了的拆呀,修呀,补呀。修家具的活儿,很腻味人,但比起打铁是轻松多了。

这时候,个人的小自由也相对多了一点,尤其是礼拜天,加班加点的时候很少了。“走一辈子‘五七道路’”的说法不知不觉就不提了,而且开始有个别人奉调回城了。看来,离开团泊洼,结束与劳改犯为伍的希望还是有的。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木工组和各连的木匠中兴起做刨子的热劲儿。这里,指的是给自己做刨子,并非制做公用刨子。做刨子的木料并不难找,平时遇到合适的硬木头头,大家总是丢到一角留下来。不过那时谁也不想为自己做什么。现在,它们可派上用场了。

我总共做了九把刨子,都是利用礼拜天休息时做的。当时并不是有着强烈的使用目的,说是消磨时光倒是更合适。九把刨子中以小圆刨、小裁口刨和净面小刨下的工夫最多,尤其是后者。我不仅设计了自己认为最好看的式样,而且细心地打磨刨光。它之所以能闪光发亮,自然与柞木质地有关,而尤其与我的用心分不开。刨料是块柞木节子,花纹密集而有规律。我为了使之“精密”起见,用铜片镶了刨口,刨口金光闪闪,增加了它的美观(图04、05)。

图04毕克官在“五七”干校期间制作的木工工具

图05毕克官在“五七”干校期间制作的木工工具--刨子

当初把我调至木工组,原因是我会画画。三年木匠生涯,我一直未曾领会到画画和修破桌子残椅子有什么关系,也领会不到画画和开电锯破大料有什么关系,更领会不到画画和龇牙咧嘴地打铁有什么关系了。只有当做这些刨子时,恍然领悟到画画与木匠活儿多少是有点关系的。如果说这些刨子的设计包含了一点艺术成分,那么,我是注进了心血和感情的。这时自己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有点创造性呢!

三年的木匠生活我与其他木匠一样,流了不少汗水。劳动成果当然有,例如那一排排住房的门窗。但对自己来说,那毕竟是疏远的。倒是几把刨子成为了惟一的纪念品。不,还有左膀里那块铁渣——我想,我应当永远保存着它们,因为那是历史的见证(图06)。

图上海文艺出版社毕克官散文集《画人漫笔》

注01:指年十一详见《中国美术大事记》中国漫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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